孟庆中听言,急忙领着屋内一众老小,移步前院儿,等候大内总管宣纸。那圣旨金漆箔文,乃是上好颍州织锦所制,周身绣有祥云图案,便是圣旨两端,也是黑犀牛角为柄,一派皇家华贵肃穆之气。
这太监眉发皆白,身形略胖,一身朱紫锦袍,上有仙鹤补子,足踏长靴,正是内务府总管周作海。
周公公咳嗽了两声,将那圣旨一展而开,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雍重农,以民为首。尔青州松阳府小童顾秀,坤仪毓秀,福慧双修,慧心妙舌,颖悟绝伦,才思敏捷。是宜赠尔为青州松阳府九品典农,任后,卿当谨遵朕意,锡之敕命于戏,体国经野荡平之,懋修和之实功,须报国守信,特褒嘉忠厚,以体朕意。钦哉。”
周公公宣完旨,见堂下众人均是吃惊神色,方微弯了身子,和蔼道,“顾大人,接旨吧。”
顾秀儿的头顶离那圣旨不过几尺的距离,然心中澎湃却如排山倒海一边袭来。原以为圣上于美人岭所言,有一半不过戏言,谁曾想,如今金漆御笔,将此事给落到了实处。
至于孟家叔侄,此刻已是惊骇不已,大雍自武烈帝时,史官安若华后,再无女子为官,莫要说顾秀儿是个女子,就算其以九岁稚龄为官,也是闻所未闻。然圣旨黄纸黑字的写的清清楚楚,御玺大印的印泥还是刚刚盖上的。
“这,这,这……”
孟固接连三个这,他睁眼瞧了瞧侄子孟仲垣,只见他也是一副惊讶神色,丝毫不逊于己,想来这为官一事,乃是皇上与顾秀儿私下里商量的。孟固转向顾秀儿,只觉此女虽平凡无奇,然胸有沟壑,腹内锦绣,假以时日,必成国之肱骨。
顾秀儿依旧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声音仍旧稚嫩,“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公公眉眼和缓,“顾大人,这箱笼之中,乃是圣上许您的东西。”
秀儿一愣,在周公公的带领下,见着那黄门抬着的一口红木箱子,秀儿将信将疑的把箱笼打开,并无金银珠宝,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官服,这官服乃是绿色织锦,上有海马补子,旁边又有一顶乌纱小帽。
官服上头,搁着一本朱红文书,秀儿素手将那文书拿起来翻开,竟是一张新的良民证,生辰年月户头地址均是未变,唯独这名讳和性别变了。“顾秀,辛未年十月初三生人,男,大雍国青州府松阳县安乐镇顾村……”
“圣上还有口谕,望今日这院子里的诸君听好,这旨意乃是圣上密旨,万万不得透露给旁人知晓。”周公公望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孟固,“尤其是孟大人,当晓得此事厉害。”
“自是,本官晓得。”
要说圣上看上了哪个年轻举子,随便派遣到何处都挑不出来一个错儿,然而顾秀儿却是个女子,而农官又是非一般的官员。
大雍农官分为四等,自下往上依次是,九品典农,于一县之中,仅次于知县地位,而九品之后,却不是八品,而是七品隶农,地位高于知县,执掌三县至五县农事;七品之上,乃是五品掌农,地位略低于郡守而高于州府其他文官,执掌州府农事;五品之上,则是三品弘农,地位高于州府长官,乃是国家农部的二把手,至于这一把手,则是范姜夫人他爹范姜凌曾经的位置,一品司农,位列九卿之中。
九卿之中,司农尤其位在前列,可谓朝廷肱骨无疑。自古民以食为天,无论是春耕秋收,还是两漕盐运,但凡与百姓生计相关的,农官都可以协理。
农官虽为实缺,然升迁非常困难,若身后有靠山,又政绩突出的,混上三五十年,能熬到五品弘农已是极为不错了。至于范姜凌那样的司农之位,则纯粹是天意使然,可遇而不可求。农官并非经由科举考试而来,乃是州府农业部门的长官,亲自从表现良好的官员中挑选出来。一般情况下,若想升迁,除非你的顶头上司升迁了,否则,农官若想出头,非得看造化天意。
圣上安排这个职位给顾秀儿,倒是合适的。一来九品典农乃是县里的二把手,有实权在手,二来,秀儿这个缺儿是个不经由科举考查而是直接选拔升迁的,便少了她与其他官员碰头的机会,也不容易出岔子。三来,这委实是朝廷正式编制里头,有品阶的官儿里头,最小的官了,不论这被皇上任命的人是个什么出身,非议也不会太多。
确实如他所料,这圣旨下去,除了少数几人心潮澎湃之外,其余人等,均是只道圣上看中了一位聪敏小童,随意封赏了个九品农官,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雍王宫,吟月殿。
一美貌青年女子斜倚在榻上,她生的眉清目秀,粉腮含春。吟月殿中,因着圣上烛火令,熄了灯火,只留一盏夜明珠照明,珠光温润莹泽,似有流光泛于其上,华彩尽现。
贤妃娘娘柳若絮微闭双目,任由心腹丫头给她按摩脚踝,方才大红门让孟仲垣冲撞的那一下子,由在作痛。
“哎呦,轻点儿!”
柳贤妃凝视着贵妃榻前立着的青年男子,这人穿着太监朱紫宫袍,然身形高大魁梧,一张面容也是刚毅无比。显见的,是个成年男子装扮而成的。如今已然入夜,要是不装扮成宫人,他也进不来后宫之中。
“姑妈。”
这男子声音温润清朗,一声姑妈出口,柳贤妃微微坐起了身子,一双白嫩手指往自己踝上伤处按揉了两下,她嘴角轻扯,“归元,你先行坐下。”
柳归元应声坐在身畔梨木凳子上,明珠光泽晦暗,他一张俊脸,也显得忽明忽暗,然他眉头紧锁,却是不争的事实。
“圣上于御花园中,召见了那孟、顾二人,姑妈,父亲遣我来问,如今,要如何是好啊?”
这美貌女子露出个春风无限的妩媚笑容来,然她眸中冰冷无比,全无笑意,只因红唇抬起的绝妙弧度,方看着似笑一般。
她信手拈来身畔一只玉如意,雪白双臂环绕着如意,似对情郎一般,低声呢喃道,“归元,姑妈这如意……玉质剔透,水头也足。可终是寻常玩意,哪里比得上梅妃姐姐的琅嬛玉壁……”
柳归元听言,心下一滞,这姑妈,虽说生的娇弱美艳,然着实贪心了些,自家衢州那些田地商铺每年的进项,还不如她吟月殿里一只如意的价钱,然这回有事儿求她,柳归元思忖片刻,方小心道,“前日里,衢州的矿工在英山挖出一块绝世美玉,侄儿正寻思着,将之雕琢了,给姑妈把玩。”
柳若絮听言,眉眼方捎带了笑意,对身畔侍女盈盈道,“明日传旨,将孟大人请来。”
柳归元眉头一攒,正色道,“姑妈莫非想在王城里头……”他伸手往脖颈处划拉了一下,“此举恐是不妥吧……”
“无事,十六丫头性子粗鲁莽撞,做我柳家的刀,倒真是抬举她了。”
柳归元眼珠子骨碌一转,心思一转,便附和道,“姑妈好计策。”
西京,质子府。
灯油如豆,嬴楚伸手将书房的窗尽数推开,虽然屋外寒风烈烈,但空气清新,这原本憋闷的书房,方有了一丝活气。
“回禀公子,今日圣上宣召孟仲垣进宫面圣。这之后,孟府便由大内总管周作海,亲自去宣了旨意。将一位年仅九岁的青州小童,御赐亲提了九品典农。”
说话的人,一身黑衣,两双眼睛灿若星子,语速颇快。
嬴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嗓音如山泉酿酒,甘洌醇厚,“九品典农?”
将夜拱手道,“据咱们的探子来报,确是九品典农,于松阳赴任。”
“去信秦凡,让他先留青州,若那典农上任,喊他亲去探探虚实。”
“末将遵命。”
雍王宫,长乐殿。
周作海使了个眼色,那内务府的小太监也知趣退下,一张黄花梨托盘上的后妃名牌,一个也没翻。龙体违和,周作海微躬着身子,体恤道,“圣上,已经二更天了。”
雍帝陈堂仍兀自批阅奏折,凡事但求亲力亲为。然纵是他豁出老命,没看过的奏折还是有一人多高。
“周作海,昨日里你去那孟府宣纸,一切都办的妥当?”
“回禀皇上,奴才带去的两位,都是奴才的心腹,皇上放心,这事儿,半点风声都不会走漏。那新的良民证,也交给了顾大人。”
“顾秀二人所举之事,你知道,这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吗?”
“回禀圣上,隆恩浩荡,不管是哪路的妖魔,终是不会厉害过您这真龙天子的。”
陈堂闻言,将手中文书狠狠往地下一摔,颦眉道,“这妖魔可是厉害的很!”
周作海慌忙跪下,大呼圣上保重龙体,切莫动怒,待余光扫到那落在地上的机密文书之时,面上先是惶惑,再是惊讶神色,斗转间,十分古怪可笑。
御赐农官一事,尚未传将出去,然而这天边日头正要破晓而出,待到东方既白的时辰,顾秀这个化名,便如蝴蝶振翅,给这积腐成溃的大雍政坛乃至整片中土大陆,带来一股新鲜飓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