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那纸包的花生一打开,一股浓香便喷了出来,也不知道这花生是如何炒制的,红色的花生衣包裹着白色的果肉,有的红皮已经被炒成了焦黑色,有的红皮,则剥落了下来。老乞丐将花生放在桌子上,挑去碎落的红衣,只余那些果衣果肉都完好的,他手掌往花生上轻轻一扣,五指竖起,便捻了几粒花生在手里,一口小酒,一口花生。
这花生炒制的时候搁了粗盐,每一颗花生豆裹夹着淡淡的咸味儿,只这咸味儿,就着花生的原香,便已是香的要人命了,更何况还配着‘仙客来’自酿的女儿红,唇齿之中的绝佳滋味,让老乞丐五内通畅,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老乞丐手臂一展,将桌上摞着的三个青花浅口碗分放在桌上,抓起酒坛口,斟了三碗酒,“小饕尝尝,这酒如何?”
秀儿不遑多让,双手捧起翠绿的青花浅口碗,这酒呈淡淡的黄色,色泽晶亮,尚未入口,便闻到一股子浓香的酒香气,这酒香气自鼻腔进入体内,尚未饮酒便要先醉三分。
秀儿将酒碗靠近唇齿,微微饮了一口。老乞丐虽然在一旁吃着花生饮着酒,却小心觑着秀儿的一举一动,见这小丫头唇齿浅尝一口之后,半眯着眼睛,似乎在感受那女儿红入体之后缠绵不断的香气,片刻功夫,突然睁开一双晶亮的浓黑骰子,将小小一盏女儿红尽数喝了下去,秀儿一手用袖子抹了抹嘴边酒渍,一边放下青花小盏,连连赞道,“确是好酒,无怪乎翁以重宝易之。依秀儿来看,此酒连城拱璧不啻之。”
“好一个连城拱璧不啻,那小饕倒是说说,这女儿红,与寻常黄酒有何区别?”
秀儿心思一动,知道这是老乞丐在考校自己,不禁笑了,“翁因何如此发问?”
“小饕竟是不知?我这是要看你,能否当我的徒儿。”
秀儿眉眼一动,自然不敢怠慢,口齿之中,仍残余着那淡淡的酒香之气,心思一转,不由同不远处的老板娘扬手道,“夫人且过来一叙。”
那老板娘算完账目,便一直在盯梢着这边的情况,见着这恩人与两个小童相谈甚欢,不由有些奇怪,因着这恩人,平日里,除了饮酒便是吃菜,如非必要,想让他说上一句话来,那可是难如登天。
江夫人双手提溜着裙裾,又吩咐伙计备了些盐烤花生米,方笑意盈盈的走了过来。一见这情景,又结合着他们口中话语,便知道这恩人是在考校面前这白衣小公子,这白衣小公子一张粉面雪白,若不是目光凌厉,神色岿然,真真似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江夫人自己也有孩儿,见了这孩子,与自家儿子年岁相差不大,心中便起了怜惜之意,还帮忙劝道,“恩公,若是这小公子说对了我那秘方的名讳,您便收他为徒可好?”
秀儿喜滋滋的瞧着老乞丐,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九斤一张胖脸垮了下去,心里计算着,若是秀儿入门,便是他师妹了,这九斤哥和九斤师哥可是不同的,这究竟是亲近了还是生分了?全然没曾想过,万一秀儿入不了门该如何。
老乞丐并未言语,只颔首表示默认。江夫人好奇地瞧着这眉眼清秀伶俐的小公子,只见他有模有样的在原地踱着步子,“这酒有股子奇异甜香,全不似用那红糖所制,想来夫人所酿的女儿红,秘方便在这甜香之气里头。”
秀儿一语中的,江夫人没曾想到,这小公子这么懂酒,她先是留意了一下老乞丐的动静,继而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公子可知,这甜香之物,是何物所制?”
秀儿眉头一皱,似乎想这个答案极为困难似的。
江夫人柔声劝慰道,“小公子一语中的,已是极不容易了,至于这秘方为何,实在太难为小公子了。”
秀儿迟疑片刻,答道,“夫人所说不错,这甜香之物确实难猜,不过,家姐最喜用桂花做那萝卜糕,前日里吃了,方记得这桂花的甜香气,与老板娘所酿的女儿红有八分相似。因着烹调方式不同,秀儿斗胆一猜,老板娘可是用了那桂花蜜替了黄酒中的红糖,又将这女儿红存于桂花树下,封坛了一二年方启坛的?”
江夫人那标致的眉眼,俱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未曾想到,这小公子两句话的功夫,便将自家钻研多年的女儿红秘方给说了出来。不由低了头,柔声道,“方才是倩蓉小瞧小公子了,没曾想,您倒是个个中行家。”
老乞丐捻须坐下,俱是满意神色。
“哪里,不过赶巧罢了,想来这女儿红真正的秘方,并不贵在知道桂花蜜和桂花树,而是江夫人祖上这百年留下的材料配比,那桂花酿若是多了,花香甜润必要盖过酒香,若是少了,又去不了那黄酒呛鼻的酒气。”
老乞丐见她伶俐非常,又谦恭让人,不由眼前一亮,心道,这小娃娃只除了是个女儿身,这般的才智容貌,胆色人品,俱是不错。
九斤见状,赶忙凑趣道,“师傅方才许诺了,若是阿秀答出这女儿红的秘方,师傅便收阿秀为徒。”
老乞丐捻起一粒花生,轻轻一弹。九斤的额角瞬时便见了红,“哎呦,师傅……”
“我何时说过不收她为徒了?不过你们此行西京有要事在身,若是平安回来,老乞丐在这禹粮等你们,随你们一同去青州。”
九斤听言,心中一喜,可是旋即想到马上就要与老乞丐分别,心中不舍,“师傅,你咋不同俺们一起上京?”
老乞丐没理会九斤,只对着秀儿说道,“小饕天分尚佳,不过此去西京凶险异常,若是小饕平安归来,老乞丐言而有信,自会传小饕武功之学,饮食之道。”
秀儿见状,双手抱拳,深深行了个礼,恭敬道,“师傅在上,顾氏阿秀必能平安归来。”
老乞丐微微颔首,十分满意。见九斤仍在一旁絮絮叨叨,不由微怒,在桌子下头狠踢了他屁股一脚,“阿九,你去给为师弄只烧鸡来吃,要蜂蜜烤的,不要盐烤的。”
九斤揉揉屁股,不怒反笑,“师傅,这大晚上的,俺到哪儿去给你整蜂蜜烤鸡?”
江夫人听言,赶忙说道,“小兄弟,我家灶间正有只鸡,也有桂花蜜,你大可让厨子现做给你。”
九斤哪里看不出,自家师傅这是有事情要单独嘱咐秀儿。许是怕自己在身旁听着,会误了事。
起身瞧见孟仲垣一桌已经散了,人也各自回房歇息了,只余顾乐一人坐在不远处,连连往这边张望,许是担心秀儿。九斤揽了顾乐肩膀,“走,九哥带你烤鸡去。”
待众人都走了之后,老乞丐方收敛了神色,“我便如阿九一般,叫你作阿秀可好?”
秀儿点头称是,“随师傅高兴。”
“你这一口一个师傅,这拜师茶,可不能寻那些常见的货色。阿秀可知,这抚远候柳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你欲为范姜雪若报仇,又知道,她自家中带去的那位贴身侍婢,辜氏鸣翠,是什么样儿的身份?”
“望师傅指点。”
“你这丫头,日后行事,但望你小心仔细些,一天到晚将自己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那可是好玩儿的?若不是今日我于这‘仙客来’待得久了,如何能帮你这回?”
“秀儿谨记师傅教诲。”
老乞丐捻须道,“你倒是恭谨。辜家本是前朝重臣,若不是反王陈达起兵造反之时,辜家那个老糊涂为陈达说了几句好话,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太祖开国十将,他辜存也是其一,可是下场如何?与那大将花提,陈留王徐满,谁又落了好下场?谁又尸骨双全了?说是因着陈达造反的事儿方削了爵位,抄了家,谁又知道,不是那龙椅上的贵人瞧着他们藩镇割据,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便是那范姜凌一事,你又知道,不是龙椅上那位,借着柳家这把刀,将他除去的?”
秀儿心中一冷,她只想着此事是柳家与范姜家的私人恩怨,却没顾虑到其后的政治背景,若是真如老乞丐所言,自己这一回撺掇孟仲垣上书,虽然有可能趁机为天子除了柳家,却未尝不会因此大难临头,不由惊出一身汗来,连连道,“是阿秀疏忽,多谢师父提点。”
老乞丐颔首道,“此去西京,那繁华之地必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无论是阿秀你,还是你帮衬的那位孟大人,须得记着一点,那便是,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孟仲垣此次进京,他家里那几个老家伙对他寄予了厚望,只盼着因着此事,能够让他江州孟家再声名大噪一回,他们真是活得老糊涂了,要我说,龙椅上那位,最是忌惮三家,打头的是太尉萧家,其次便是皇后娘家镇国公屠氏,这最末,便是江州孟家,他们还以为,自个儿能万古流芳不成?孟大人年轻气盛,最是好大喜功,你若劝不住他,便自个儿回来,阿秀万望记得,一切赏赐,你只需说,此间刘柳二州灾情严重,愿意全数捐给灾民,一切封赏,你只需说,自己年纪尚幼,担当不起。万万不要让人家揪着由头将你质押在西京城里,若是如此,青州之地,你便再也回不去了。”
秀儿眉眼一动,老乞丐所言拳拳切切,她尽数听进了心里,只连连点头,一双琉璃深黑眼珠,霎时也不见了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