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不同尤跪在地上,瞪大了双目,不敢相信,这乡下丫头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他。秀儿比寻常同龄丫头力气大得多,这一巴掌打下去,他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
顾不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乐不同磕磕巴巴道,“你……你……你这贱丫头,居然……敢……敢打小爷!”
九斤在一旁管着罗秀才,听这乐不同一口一个小爷,早已经十分不耐烦,不由骂道,“小九爷在这儿你这厮还敢自称小爷,看九爷不一个屁股蹲儿坐死你!”
乐不同从小到大,虽说祖父对他严苛了些。可是他家三代单传,那也是手心里捧着的,哪里受过这等旁人闲气。一双小腿教罗秀才打的站不起来,生生挨了秀儿一巴掌,又让个穷酸小胖子如此欺辱,乐不同到底是个十二岁的莽撞少年,这多方一激,血液冲到了头上,整张脸憋得通红。
“你也知道痛?你打我兄弟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了?”秀儿拍拍手掌,她这番惊人举动,看的四周学子夫子目瞪口呆,便是一直神色激动的罗秀才,此刻也呆愣在原地,管夫子没缓过神儿来,良久,责问道,“好个不知礼的丫头,当众打人!你爹娘便是这么教你的?”
秀儿并未看向义愤填膺的管夫子,站起了身,朝着顾乐走去,“此子乃是先生的学生,他犯了错,秀儿替您教训了,您不谢我,反倒替他骂我,是何道理?”
管夫子教她气的七窍生烟,偏偏这丫头一张巧舌如簧,那分明是歪理的,也让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三哥,小六,咱们走。”
乐不同听言,却是不依不饶,真不知道,究竟是谁处于下风。“打了小爷便想着跑?你们也得有这个本事!”
秀儿回身,一双杏眼瞪着乐不同,眼神里头充满了不屑一顾,乐不同气性大,若不是此番让罗秀才打的一棍子伤了腿部筋脉,此刻哪里还管秀儿是不是女孩子,早就双拳伺候,厮打起来了。
“你既然打了我兄弟,我们一不要你赔偿钱财,二不要你下跪认错。可是这二者都不要,那委实亏本了些,方才那一巴掌便是收收利息,怎么,你左脸不疼了,这右脸又要送上来招呼我了?”
若是目光可以杀人,秀儿身上早就被烫出十七八个窟窿了。秀儿左手拉着顾乐,右手搀着顾喜,大跨步就往百草堂外头走,“九斤,跟上!”
众人见这女娃娃年纪虽小,却是个刺头儿,无意识间,便给一行人让了条路出来,头也没回,便上了马车。
待那马车已经沿着官道驶去了一段距离,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乐不同有几个交好的纨绔子弟,此番见着罗秀才也不生气了。便帮着管夫子将乐不同扶了起来,“乐兄,你这,还疼吗?”
乐不同揉了揉红肿的面颊,感觉后槽大牙隐约松动了一些,心中一惊,生怕自己的牙齿让那贱丫头打下来。正想逞强再骂上几句,见着罗秀才负手走来,便打了蔫儿,耷拉着脑袋,只在友人的搀扶下,往休息室去。
管夫子见了罗秀才,也是一脸无奈,双手一摊,为难道,“汉文啊,你到底冲动了些。你可知,这乐家,可是咱们青州的大户,如今你开罪了这个小霸王,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纵是乐老太爷敬着你,可是此番,你这手下的也忒重了,莫说老管不顾同窗情谊,这回,老管也兜不住。”
罗秀才冷哼一声,不屑道,“我罗家便是开罪了先皇,也有圣上眷顾,他个小小的乐家,世代从商,便是个童生也未曾有过,不过在这小小的青州地界儿,做个土财主罢了,子墨怕他,我却不怕。”
管夫子听言,知道这罗秀才历来是个耿直的,此番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未必能说得动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吩咐随侍去炖了骨头汤,好亲自端去,哄哄乐家那个小霸王。
管夫子迈开步子,就往休息室去,一面走,心里一面犯嘀咕,“罗汉文啊罗汉文,无怪乎你们一家被圣上取缔入仕资格,这么个愣头青,如何会得上官眷顾,你是不怕,因着你这辈子的成就,恐怕也就是在我这小小书院里头,做个夫子罢了。”
秀儿一手拿着帕子,沾了些水,小心擦拭着顾乐脸上血污。顾喜则自己拿着袖子往脸上抹,鼻子出了血,没一会儿,又留了出来。马车行驶了一会儿,秀儿就喊车夫停下,掉头往安乐镇医馆去。
陆大夫正四仰八叉的躺在竹椅上小憩,此刻正是午后,春日暖阳,他的回春堂有一半是设在自家院子里头,一拢拢葡萄花架遮蔽在头顶上,陆大夫半眯着眼睛,怀中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盆,里头放着许多金缕梅。
值勤的药童忽然拉了铃,陆大夫挣扎着从竹椅上站起来,眼睛还没睁开,随意用袖子抹了抹口水,便抱着个木盆,往前厅走去。
便是到了前厅,他仍旧闭着双目,还是童子咳嗽了两声,他方才微微睁了眼睛,面前有四人。见了秀儿,陆大夫的精神方才缓了过来,那顾乐顾喜又是一身伤的,陆大夫是顾家兄弟进百草堂的引荐人,自然知道今日他们两个入堂考学。见着这满目伤痕,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清了清嗓子,喊道,“远志,奉茶。”
药童听言,放下手中蒲扇,一溜烟儿的往后头走去。陆大夫将手中装着金缕梅的盆子放在红木桌子上头。戴上领口挂着的一副西洋镜,伸手就去扒拉顾喜脸上的伤痕,“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
又去看向顾乐,仔细瞧了瞧他被打的脱落的牙齿,“幸得这牙是要换了,不然,以后这娃娃必然要损了容貌。”
一旁的药童飞廉听了,心里犯了嘀咕,嘴上也说了出来,“这娃娃黑不溜秋的,便是有了颗牙,那容貌,也跟牛车踩过一样。”
陆大夫咳嗽了一声,飞廉方消了声,佯装帮远志泡茶去了。
“小徒无礼,还望各位见谅。这两位小兄弟,我开些温和补血的药材,再拿些活血化瘀的药油擦擦,内服外用,不消七日,便可痊愈。”
顾秀儿本在一旁照看顾乐,陆大夫则起身去开方子了,一面写,一面状似不经意道,“顾家丫头,小老儿说的可是不错?那百草堂,如何是个好进的?”
秀儿正站着,翻弄着一旁的药材,“大夫说的不错,那百草堂,确实不太好进。不过,依秀儿来看,若是管夫子依旧由着自个儿性子经营百草堂,怕是再过个千八百年,百草堂也出不了一个秀才了。”
陆大夫笔下一停,一滴墨汁便滴在了宣纸上。霎时晕染开来,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石斛兰。
“顾家丫头年纪轻轻,看事情,倒是难得的通透。”陆大夫继续在脏污了的宣纸上写着药方。“管子默为人,小老儿也瞧不上。”
陆植与罗汉文,原是娶了安乐镇苏家的姐妹,这姐妹两人,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因而已是知天命年纪的陆植,有了这么个小他三十来岁的连襟。
“我那连襟,文采却是好的。依小老儿来看,便是前朝那南吴北董二人的才学,我那连襟,也可以比比。不过嘛,他这人年轻气盛了些,又同他爹一般,是个愣头青。此番上了那管子默的贼船,不到撞了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秀儿手里拿起一块麦冬,拍掉表面的浮灰,就往嘴里送去。“大夫,你这麦冬,是在哪里收的?”
陆植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秀儿手里的麦冬,干瘪瘦小,品相极差,便随口道,“麦冬本该是刘州的特产,今岁遭了灾,只收了这些没长成的回来,若是炮制不好,没准儿还要如不了药。”
麦冬味道甘涩,秀儿嘴里头,便是充盈着一股子甘苦之气,不过这苦味儿倒是盖过了甘味,“这必然是如不了药的,刘州今岁遭了洪灾,土壤水分过多,沙石堆积,土壤必然黏腻发沉,麦冬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会长得好?”
陆大夫一手审看着药房,一手将毛笔放下,听了秀儿的话,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药方后头探出来,“顾家丫头倒是涉猎广泛,连这麦冬习性都晓得。”
秀儿听了这话,回忆起前世随导师上山下岭,她学的科目极为偏冷,似乎不读到博士,就没个好的出路了。这些药材的喜好以及种植方法还是老师教的,因为那些年经常要到山沟沟里去科考,若是不慎受伤失联,也好自救。
然而,此情此景,她必然不会交代出来,只含糊道,“父亲在时,于他藏书上读过。”
陆植滚圆的身子塞在红木凳子里头,将药方拿给远志,喊他抓药,他做的红木凳子是个躺椅,可以来回摇晃,那咯吱咯吱的声音,配着回春堂药香袅袅,九斤情不自禁的打起了瞌睡。
秀儿瞧着陆植面前一盆金缕梅,“陆大夫这满满一盆金缕梅是拿来作甚的?”
正问着,只听后院儿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声音痛苦万分,似乎这声音的主人,正受着千蚁噬心的痛苦一般。秀儿放下手里的麦冬,瞧着陆植神色晦暗,那躺椅依旧咯吱咯吱,让人不寒而栗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