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时光每每匆匆而过,留下的只是一日复一日的寂寞光影。金色映衬着宫墙琉璃瓦朱漆宝色,如同琼楼玉宇般高华难越。
我在宫里越发不爱露面,每每宫中有节庆时日,我也总是推了身上不好,不宜会宴。如此,我的日子也是益发平淡下来,如同一汪静水,不起任何波澜。只是偶尔的春燕拂过,或是波心微荡之时会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仅此而已。
碧凰宫的安静,大约如是。
这一年来,我的殚精竭虑,我的机关算尽,都留在了那个炎炎夏日。春风熏熏,我成了宫中最得宠的人,放眼望去,满宫里唯我一人一枝独秀到了今日,而秋风习习,明月如霜,带走了我的孩子,以及我的一颗好胜之心。如今寒风阵阵,我的宠爱在一夕之间不见踪影。
宫中生活,大约便是如此了。
我总以为自己会一直一直这样安静下去,直到自己死去。
可是,我也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总也会有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锦瑟的婚事一搁再搁,终于能成。锦瑟,她也是开心而满足的。
当她颇带着几分欣喜与安慰试穿新嫁衣对镜莞尔之时,我是能够看得出来的。
而我么,只是在她对镜莞尔之时安静地离开,再为她丰润妆奁。
我是看过吉历的,十二月初八,乃是大吉之日。宜嫁娶,宜动土,宜兴修。
而这一年,梅花开得极好。白梅冷艳,红梅明丽,暗香幽幽。往后的数十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开得如这一年好的梅花了。
“娘娘,进来些吧。外头风雪大,您受不了这样的寒的。”红衣轻声提醒,我站在沁芳园的回廊上,望着外头的飞雪红梅。白梅虽然冷艳,可一旦飞雪,便再瞧不出哪是雪哪是梅了。因此,白梅尽数被我忽略。
碧凰宫中的沁芳园里的梅花开的最好,满园的香,清甜馥郁。
“是什么日子了?”我淡淡问,有些事不是你莫不在意就能躲得过的。
“初六了,娘娘。”红衣的声音甜甜的,像是娉婷从前婉转骄矜的声音。
我哀哀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暖阁。坐在兔绒棉席上,看着手上丹蔻发呆。红衣转身给我沏了一杯江山绿牡丹来,我看着翠绿的茶叶在澄清的水里转了几圈,染得清水透着一层清绿色。
“姐姐。”听到淡若清风的轻唤,我不由抬头。看到熟悉的容颜那一刻,真真是心如刀绞。
娉婷这数月来也是为我忧心不已,我再见着她时,她已然瘦削许多了。从前娉娉袅袅的姿态竟是再没有分毫的了。
如今见她,她眼里越含清冷,连面容也是淡然,倒像是红尘之外的人了。
我心知不好,于是赶忙拉回来自己的思绪。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开口问道,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侧,“手这般冰凉,可见方才是吹着风来的。怎么绮罗锦帛不跟着?”
“如今宫里头忙着裁制新衣,我也不好太闲着了,便让绮罗锦帛也去了。说到底也是姐姐宫里的人,哪里能够得闲呢?”
她此话不假,因着我失宠已久,内务府早已经是不管不顾的了。冬日新衣也迟迟不发放,如今越发冷了,也只好让那些会些针线功夫的奴婢们做,不求有多精致,只是要些针脚细密些的,能够保暖的即可。
我只是蕴了些微的笑意说道:“不管如何,总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虽说眼下是这般光景,但日子也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娉婷轻轻地嗯了一声,颇有些踟蹰道:“近些时日来姐姐总是不爱出门,姐姐要这般一直安静下去么?”
我知晓她心中所思所想,于是道:“如此不好么?”
她皱了皱眉:“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环视四周,又道:“只是姐姐在家中也从未有过今时今日这般境遇,我只是为姐姐感到不值罢了。”
“值不值不过是心中所想而已。”我一顿,“娉婷。难道我要再度承宠才能够对得住自己?才值得于此?”
“娉婷并非此意,姐姐也不要胡思乱想才是。”她哀哀一叹,“我只是为姐姐不平罢了,至少在娉婷眼里,姐姐如今所做一切,都是不值得的。”
“罢了,咱们也就如此好了。再过几日,我会差人送你出宫去。我一人受苦也就罢了,我不想要连累你。只是,娉婷,你不要告诉哥哥和父亲,我不想要他们时刻为我担心。”
娉婷见我这般意志消沉,也就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只能够安安静静地同我坐着,偶尔说一说话。但更多的时候,是彼此之间平静的呼吸声。
这么些时日来,我总是为娉婷担心的。她的一生,不能够只付诸于对沈流云的爱里面。更何况,这又是一段不可能的爱恋。
宸王爷的心意自然不必多说,她与我心里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只是娉婷一人看不清,或者说,是她自己不愿意看清。
我想,即便如今我失宠于皇上,宸王爷想必也不会放弃娉婷的。至多,不过是几月之期,必然会上门求娶。
而父亲自然乐见其成,毕竟不是嫁与天家皇族最为尊贵之人。仅只是个王爷,又是这样闲散的。
宫中有了一个我便可以了的。实在不必再添伤心之人了。
宸王爷的一片真心,我想着自然是能够让娉婷不再沉浸在对沈流云的怀念里头的。何况,是我与他同气连枝,只为了娉婷的幸福安康。
哥哥调查之事,我也不知进行了多少。我只知道,近几年来林家的日益壮大早已没了陈家的容身之地。何况父亲哪里容许陈家在自己眼皮底子下兴风作浪呢?
陈家早已经辞去大的官职,留任京都。而沈流云和沈流年也是早早地退出官场,只在商场或是文社里略有身影罢了。
但是,为了娉婷,我却不得不亲手除去陈家。连根拔起,彻底不留。
当年的陈家因为母亲而见罪于父亲,自然是容不下来的。而父亲想必也是没有赶尽杀绝,所以才有了后来相遇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娉婷与流云,也是应当陌路不识的命数才是啊。
天意弄人,或许大约是如此的。
娉婷啊,娉婷。但愿你知晓真相的那一日,不会怨怼我。
但愿你我还能够如同今日这般平和相对。
即使你我不复从前亲密情态,也请命运宽宥于我,不要再教你我反目成仇。
我闭目微歇,心中却暗暗惊讶自己的思绪竟然能够飘得这样远。
似乎,自我失宠之后,我总是能够想起很多事情来。从前的我,是不爱回忆的。
只是,对于如今的我,貌似我除却回忆,旁的什么也没有。
果真是时光容易改变一个人,我何尝不也是慢慢地在改变着么?
浮光掠影,白驹过隙,我也渐渐地平和下来了。
我开始有些同情当初的唐之仪。
她并非是真正的恶人,不过是在宫里待得久了,没办法不心狠手辣。她的手段,比起旁人,也当真是算不上是狠绝。何况,王凝析的手段我不是没有领略过的,她更见狠戾和决绝。
当初的我,似乎只是为了慕贵嫔而怨恨她的。当时的她,对我到底是没有怎么样,不过是被情爱嫉妒蒙蔽了双眼的女子而已。而我,同王凝析却下了狠手,亲手将她了结。
我被人假手多时,如今才恍然大悟,却是迟之又迟。连带着自己的和乐幸福,都彻底了结。
我望着外头的景色,很是美丽。银装素裹,果真是分外妖娆。
只是,那份妖娆里,却带着几分妖冶。比之妖娆更见其妩媚,如同血一般鬼魅叫嚣着,将一切一切都吞噬。
自己的良知,善心,一点一点被蚕食,最后全数泯灭。
我生怕自己会是如此,万幸之至,自己早早地退下来了。不似唐之仪那般,没有认清最好的时机,以致自己败下阵来,输的一塌糊涂。
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所有的一切,都串成一起。
那个时候的白皇后身子的确是不好,但是再不好也不至于死去的地步。而当时被拉去顶罪的小宫女也并非是唐之仪的心腹,所以此中疑窦甚多。只可惜当日的我,只一心想要扳倒唐之仪,看来是我自己也不曾注意过。
当初的唐之仪虽不是什么工于心计之人,但还是个谨慎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落人手柄呢?当初之事,看来还有很多疑窦之处。
当初的那枚护甲上沾了毒,以致于白皇后中毒毒发身亡,才有王凝析的皇后之位的。如此想来,她的野心当真是不小。而她的手段,也是令人不寒而栗,不可小觑。
看来,当日我折损她手,反倒是成了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如此手段,当真是可怖。
只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是终究包不住火的。她的手段自然也有破绽之处罢……
我微微一笑,带着一种痛快而狠绝的笑意,如同死灰复燃的喜悦。
而外头的光影熹微,如同美丽画卷,而我,自要亲手执笔,绘出心中所要的绮丽与姣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