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很晚的了,众人忙着为我更衣洗漱,一时也不曾说话。一切事毕,我细瞧镜中容颜,也不复昔年容光焕发的样子。待洗尽铅华,卸去眉黛,拭完脂粉之后,我的容颜也已经不是那么夺目了。
宫中的女子就像是开不完的春花儿一样,我不过万丛之中的一朵,谢了自然还有旁的在开。而美丽的女子更是数不胜数,我着实没了从前那许多资本了。
即便从前的我有着十分的好胜之心,如今在这宫里头消磨得也是差不多了。
我微微一笑,镜中的容颜有些虚华,显得气色很是不好。我挥了挥手,让她们全数退下了。自己一人披衣起身,走到殿外头去,等待着。
无尘来得极晚,夜幕中逶迤而来的身影令我有些心酸。他从来就来得很晚,待他来时,或许我已经年老。
或许也是思君令人老的缘故罢,他的轩车永远迟来。
待他来至我面前,我的心思才收回来,他看着我问道:“为什么让我来?”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和你之间的暗约。”我轻声说着,用那种怀念的语气。
他听着有些怅然,于是道:“我没忘。如果我忘了,或许我忘记了的那一日,也是你忘记我的那一日。”
“怎么会……”我微微笑着,唇角却酸涩不已,“就算是你忘记了,我也会记得的。”
他看了看我,颇有些惊疑:“你找我来,难不成只为叙旧?”
我收回心思,转入正题:“侯爷睿智,我找侯爷来自然不是只为了叙旧那样简单。”
我顿了一顿,颔首道:“望侯爷手下留情,放过秦无双和那个孩子。”
他颇有些诧异,便问道:“并非是我留不留情的问题,那个孩子是不可以生下来的。而且,嫣然,玄真,是永远都不能够有他自己的孩子的。”
我苦笑一声:“侯爷,推己及人,倘或今日是我不肯留下你的孩子,那么你会否伤心哀恸呢?物伤其类,侯爷,我但望你得留情处且留情。”
他似是不可置信般问道:“你为什么非要保住这个孩子?”
“侯爷,我说过了,物伤其类。假若侯爷此刻失去了雪樗公主的那个孩子,侯爷一定会很伤心。而当初我失了孩子,是如何心碎欲死,哀恸不已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侯爷,重蹈覆辙的事情,我不想要看到第二次。”
“所以,你之前叙旧也只是让我勾起往日思情,是希望我念着同你的情分而放过她的,是么?你我的情分,便是如此浅薄的么?”
我摇摇头,很快否定:“侯爷,我没有必要这样。更何况,侯爷你不是不晓得我的为人,我是不可能拿着自己珍而重之的情分来同侯爷做交易的。但是,秦无双的孩子,我是一定要保住的,侯爷,我请你,请你放过她好不好?”
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仍然没有说话,保持着沉默。而我见着这机会,复又道:“侯爷,咱们已经没有了什么旁的关系了,如今,我也只是希望侯爷高抬贵手而已。侯爷,不会不应允的罢?”
他不说话,也没有给我任何表示。我不晓得他是同意了还是不同意。
我于是又想说话,他却抢在我前头说道:“嫣然,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我一时没有料到他会问我这样的话,于是愣了愣神。
他又道:“我有时候是不是让你很为难,很失望?”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只是垂着头,咬着自己的唇。我害怕,我害怕自己喉头哽咽的声音一不小心就逸出来。
此刻的我,此刻软弱怯懦的我,却不想让无尘看到我的软弱怯懦。
他见我不说话,于是也就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抬头看他,口中话语又似喃喃自语:“侯爷很想听我的真心话么?”
他点头,我道:“如果侯爷是真心想要知道的,那么我也真心地告诉侯爷,我的确过得很辛苦,侯爷有时候也的确让我很是为难,很是失望。但是这都无关于我的选择,这是我自己选好的路,就算是跪着趴着,我也会将它走完。”
“无论我对侯爷是否曾经有过怨怼,有过忿恨,如今都算不得是什么了。侯爷有了自己的家人,雪樗公主以后会整日陪伴着你。清晨你为她绾发梳妆,夕阳下之时你听她吟诗作曲,夜晚她则为你红袖添香,你在劳形于案牍之上的时候,她会为你适时添一件衣裳……你们会在春日踏青游玩,夏日描眉作画,秋日酿酒赏桂,冬日吟咏新雪……你们会安康和乐,白首到老的。”
我细数这些平平淡淡的小事,心中有一处柔软的地方瞬间纠在一起,疼得我一个劲儿的直打哆嗦。无尘见我如此,将我搂进怀里。我的声音轻轻的,轻如蚊语般:“可是,这些都是我从前一直幻想能够和你一起做的事啊……无尘,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连我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你都不知道啊……”
我的声音这样轻,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楚。我只觉得自己心很疼,有那么一刻,疼得似乎已经无知无觉了。
他沉默地拥着我,他冰凉的发丝缠在我的颈间,有些刺骨的痒意。感觉到脸颊有什么东西缓缓滑落,带着拿着冰凉的触感,风一扑,忽而觉得干涩不已。
我抬手一抹,原是自己一直在哭。
咦,我在哭,我几时哭了的?
他将我搂得愈发紧了,我的呼吸有些不大畅快,但是却也不愿意离开这样温暖的怀抱,反手也搂着他的腰,将脸贴住他的臂膀。
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入他的衣衫里头,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耳边传来他清越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你一直以来都想要的生活,抱歉,我没能够给你。而我也有自己的无可奈何,你知道么?”
我轻轻摇摇头,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摇头并非是回应他难得的温情,只是想要他知道,我总还是在的。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无尘,若你觉得亏欠于我,可不可以答应我,答应让我保住秦无双的孩子好不好?”
他的身体渐渐僵硬,想来是因着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坚持于此罢。我轻轻推开他,看着他,十分诚恳地说道:“无尘,好不好?”
他见我这般执著,又想着他亏欠我甚多,于是只能够颔首答应。
我得到了他的承诺,自然是欣喜至极的。于是轻轻笑了声,带着几分天真道:“你待我最好了。”
他笑容绽开,而我却尴尬得不知所以。他有着他应该心疼照顾的人,我又算是什么,真是不自量力。
于是便也将那份心思掩藏了起来,只静静道:“侯爷,夜深了,请回府去罢。雪樗公主在家中还等着侯爷归去呢,别教她等得着急了,也别教她担心了。”
他看了看我,终是转身离去。
我不知道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究竟是做何感想,我只知道,那眼神,是意味深长的。最后我的关心并不是吃醋,而是出于真心实意,我是真心想要她好,真心希望雪樗公主能够平平安安地生下无尘的孩子,那便也好了,我也可以安心了。只是,我对无尘的关心和情意只能够出现在平淡无奇的话语里头。
但是,我无论是为了我自己好,还是为了无尘他们好,我心里的这份情,是永远不能够见光的。
否则,死的不止是我一人呵!
世间万事,趋利避害为首,再不济也总晓得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我是经过了很长时间做的考虑,我和他们,必然要断得干干净净。藕断尚且还有丝连,而我要断的,便是连那丝也不要。
决绝么?不如此,是不行的。
我是再没有其他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在外头吹了风,觉得身上冷,于是回了内殿。内殿是那种堆金砌玉的奢华披靡,但是这种‘暖’,是只能够暖得了身,却暖不了心。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我躺在床上,看着床帏密织的金线穿玉珠的花纹,流光溢彩的,晃得我眼睛疼。于是唤了如婳进来,让她将我床边的缙陶烛再灭掉几支,也让她赶明儿换了床帏罗帐。
如婳见我睡不安稳,于是在我床边置了一张小榻歇下,与我同房而眠。
我睡不着,于是问如婳:“如婳,你陪着我那么久,觉得我做的是否真的值得?”
她的声音隔着床帏传进来,清脆有余,更觉婉转:“至少在奴婢看来是不值得的,但是只要是小姐想要做的事情,如婳都会陪着小姐,如婳会一直在小姐身边。”
我感念她的忠心,于是带着几分笑意道:“夜深了,早些安睡罢。”
“诺,小姐也不要想太多。”
一夜安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