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孤竹的那句话,我终于忍不住手上用力,一口气推开了石门。
石室中的光线晦暗,仅有几束光从一侧几个碗口大小的孔中射进来,穿透无尽的黑暗,又被黑暗吞噬得稀薄。孤竹就在那光线的暗影里,正倚靠着墙壁坐在一张石床上,四条巨大的铁索从他的手腕和脚踝处延伸出来,被牢牢地钉在背后的墙面上。
我努力让自己步履平稳地向孤竹走过去,然后停在他的面前。他的白衣依旧干净,只有胸口的衣衫破了一个口子,周围有大片干涸的血渍,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像是褪尽血色的一块羊脂玉,温润美丽,却没有任何生机。
孤竹喘息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他牵动嘴角,对我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仿佛在幽暗中发着光,让我想要伸出手抚上他的眉心,去抚平那一抹无法掩藏的哀伤。
我努力地想要对他微笑,可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我轻轻地问道:“伤口还疼吗?”
孤竹摇头道:“已经上过药了,你不必担心。”
我看着他,语气坚定地对他说:“孤竹,我会救你的,就像你每一次都会救我一样。”
孤竹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从答应宣恪的那一刻起,就已料到会有今日。长乐,我并不值得你来救。”
他的目光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唇边的笑容更是和煦如春日的阳光。可他说出的话,却像三九寒冬里如刀的寒风一般,割得我的心又冷又疼。
我说:“我也曾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你不也一样没有听进去吗?”
孤竹脸上的笑容淡下去,神色是少有的严肃:“长乐,我是自己愿意选择死亡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是对的,若是为此偿命也是理所当然。我为了那根琴弦,曾完全蒙蔽了本心,即使他们都死有余辜,我也没有权利审判他们,决定他们的生死。”
我黯然道:“如果这样说,我不也是一样吗?”
孤竹不再看我,而是看着那斜射下来的几束光线,缓声说了下去:“在孤竹国的传说中,祭司是高于王族的存在,是降落凡尘的神,他们居雪山圣地,卧寒玉玄冰,着素洁白衣,饮深山泉水,食清风碧露,生生世世地轮回,以守护他的子民,所以,若是沾染血腥杀戮,则必遭天谴。”
他的语调苍凉而冷寂,如同雪原上呼啸的寒风。我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了两个字:“孤竹……”
“天神之说不过是人们的幻想,但历代祭司确实大多长寿,活百一二十年都是常事,而那些沾染过杀戮的,却没有一人能活过而立之年。长乐,不是我消极求死,而是天命如此,且我自知罪孽,甘受天谴。”他的唇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平静而释然。
我走到石床边坐下,目光直视孤竹的眼睛:“我不信天谴,也不管报应。我只知道一件事,你已经离开了玉雪山,那个世界的事就已经和你无关,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绝对不允许。”
他只是看着我,没有再开口。
我问道:“当初你和宣恪的事,究竟有哪些人知道?又究竟是谁每一次决定你去杀谁的?”
孤竹无奈地道:“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每次都是宣恪的人给我带来的消息。放弃吧,长乐,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再牵扯其中了,我知道皇后一定是想利用我来做点什么,你千万不要……”他还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他用衣袖掩住唇角,手腕上的铁链发出阵阵轻响,伴着他的咳嗽声回响在空荡荡的石室中。
我本不想在他的面前哭泣,可是有一滴泪还是不小心落了下来。
我说:“我虽然人微力薄,但也绝对不会任人宰割。即使……即使最后我救不了你,我也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走得孤单。”
孤竹愣住,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右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用拇指拭去我脸上残留的泪水。他说:“她还在那边等我,我不会孤单的。我已经活得太累了,再也没有办法欺骗我自己,如果在这里结束,也是我的宿命。”
他口中说出的字字句句宛若剜心之刀,痛得我全身都要颤抖起来,却只能咬紧牙关强撑:“你……你不要说了……”
自从在玉雪山听他说出了那一声“哥哥”,我的心就被划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我治不好它,只能满心惶恐地悄悄掩住它,假装它不存在,假装不会痛。可是今日,他却突然掰开我的手,手指从伤口上撕裂,让一切都无法掩藏,鲜血淋漓地暴露在空气中。
孤竹却不肯放过我,指尖轻轻地摩挲我的脸颊,目光迷蒙像是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一直都不想你知道,可是今日我再不说,只怕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他顿一顿,声音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你倔强的眼神,真的和她太像了。”
我觉得自己像是突然掉进了冰封的河流中,突如其来的寒冷让自己全身僵硬,心更是冷得发疼,想要喘息,想要逃走,却无法呼吸,不能动弹,只能任由自己沉入黑暗的河底。
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慢慢躲开他放在我颊边的手,然后一点点站起身来。
孤竹微微抬起头看着我,神色歉疚,眸中沁透了哀伤:“在你和宣恪的婚礼上,我以为我对你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可是那日站在玉雪山中,我就都明白了,有些人终究无法替代。我以为我是在守护你,我以为我找到的是新生的意义,可是我最后还是骗不了我自己。但我还是自私的,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希望你永远都在这里,让我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可是你刚刚说的那句话,突然让我害怕了,如果你真的随我去死,那我将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希望现在告诉你,还不算太晚。”
已经太晚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我僵硬地、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努力笑着道:“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只是想我不要冒险救你而已,别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所有的猜测和预感终于被他证实,可我还是宁愿那都是自己猜错了,那样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孤竹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沉静如水,并没有半分退缩。他说:“你知道的,我没有骗你。”
我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下去,然后慢慢转过了身。或许是因为背对着他,便又可以恢复一如既往的清醒和坚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和缓,波澜不兴:“谢谢你终于愿意告诉我这些。你死后,我会将你的尸骨送回玉雪山,成全你最后的愿望。”
我没有等他回答,快步走向门外。走出石室的那一瞬间,全身上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我终于靠着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
过了很久,二哥才走到我的身边,他并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而是扶着我慢慢向地牢外走去。
在走出地牢的那一瞬间,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救出他。他既然不爱我,我就更加不能让他因我而死。相忘于江湖,才是我们之间应有的结局,最好的结局,我也只接受这一个结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