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腕从孤竹的手中抽出来,颤抖着沿着他的手臂上移,然后穿过披风伸向了他的肩头,那里温热一片,早已被鲜血浸透。却羽琴根本就挡不了利箭,我早该想到的。
我收回手,用另一只手试探着找到了他的脸,将手探上了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如同火烧一般。
在这无声的黑暗中,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抱住了他,然后将脸贴上了他的胸膛。这也是黑暗的另一个好处,它能让人变得坦诚而勇敢。
他一动不动任由我抱着,语气轻松地道:“不用担心,我至少还可以走出这个山洞。”
他虽然这样说,声音里却有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虚弱,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
持续的寂静,然后我听见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平和淡然:“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的感动。我并无所求,只想找一件事支撑自己活下去。所以,哪怕我死在这里,你也不必为此感到歉疚。”
他这样波澜不兴的语调,反而听得我心中一痛。我想和他说,我不希望他死并不是因为害怕亏欠,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洞穴中突然远远地传来什么东西砰然落地的声音,想是追兵已经进来了。
我立刻屏住呼吸靠着墙壁,握住了颈间的血影珠。
孤竹本是拉住我的手臂示意我继续前进,发现我没有动之后,他应是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伸手按住了我握住血影珠的手。黑暗中他的手心滚烫,我已忍不住鼻子发酸。
我知道他想要阻止我,可是即使我和他可以从山洞的那一头逃出去,也难以躲过追杀。何况,他的伤势已经再也没办法长途跋涉了。而此时就是我的机会,只要敌人进入这狭小的空间,血影珠就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拉住了孤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字:“活。”
他没有动,片刻之后,他轻轻地回握住了我的指尖。我知道他明白了我要说的话,我要我们两个人都可以活下去。
我拿出一支蜡烛点燃,然后扶住孤竹沿着刚才的方向走去,此处洞穴笔直,极易受到敌人弓箭的攻击,我必须马上找一个利于藏身,又能够将敌人都聚集在血影珠有效范围的地方才行。
我们向前走了不多远,就找到了一个很大的石窟,躲进了一块巨大岩石的缝隙里。然后,我给孤竹喂了一颗影馨的解药,这才迅速熄灭了蜡烛。
我故意弄出一些声响,很快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他们往这条路走了,快追。”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照亮了整个石窟,有人小声道:“大家别冒进,小心那妖女的邪术。你们两个,先把这里查一遍。”
有人慢慢地往这边靠近,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近。我和孤竹屏住呼吸,只听那脚步声正在向我们走来。
就在那火把的光亮照到我面前时,血影花终于在珠中绽放,妖异的红光中,影馨如同瞬间蒸腾的云雾一般,迅速向四周扩散开来,整个石窟顿时清香弥漫。兵器落下和身体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慢慢从岩石的缝隙间走出去,影馨扩散的速度立刻加快,整个石窟中的人都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在我的面前倒下去。
但是此时还有人在石窟外,见到这边的情形,立刻用弓弩对准了我。孤竹扶着石壁,勉强挥剑替我挡掉了飞来的几支箭,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贴着石壁向地上滑去。他看向我的目光那般温柔,眸中的不舍让我的心瞬间就疼起来。
我还有很多话都没有告诉他,怎么能够死在这里?我还没有告诉他,我有多么地感谢上苍让我遇到这样一个人,他看得见我眼里的悲欢喜乐,听得见我心里的纠结挣扎,他能用七弦给我岁月静好的安稳,也愿用冷剑陪我共赴鲜血构筑的地狱。
我向前跨了几步挡在孤竹身前,血影花光芒大涨,影华幻影已经不受我控制地瞬间破空而出,吞没了周遭所有的一切。山洞变成了人间地狱,我看到每个人脸上不断变换的表情,以及他们眸中的爱恨嗔痴、欲念疯狂,我听见他们口中说出的零碎言语,字字句句都是执念的囚笼。
我自己也身处幻境之中,血影花仿佛在我的心头生出根,然后一点点从身体里长出来,所有的感观都几乎消失,只剩下耳边一种低低的“吱吱”声,我想那一定是鲜血被血影花吸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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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从恍惚中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石窟的中间,而所有的杀手都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我的脚下。他们脸上保留着不同的表情,贪婪的,残酷的,悔恨的,悲伤的,种种不一,看在我眼里却是一样的悲哀和恐怖。
我本不想徒增杀孽,只打算用影馨迷晕他们,然后将他们困在洞中,等后面追来的同伴找到这里,自然就能获救。可是如今,他们的命运已经脱离了我的掌控,幻境里的生死只能靠他们自己。
血影珠依旧挂在颈间,珠中的花朵终于从原本淡淡的嫣红变成了妖冶如血的颜色。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血影之术会被列为禁术之一,因为在它真正绽放的时候,就会脱离施术者的掌控,只要有执念的地方,就会成为它的猎场。
胸口的痛感像海浪般一波一波袭来,晕眩的感觉强烈到只是站着都觉得天旋地转。我捂住胸口,艰难地回过身去,就看到孤竹正背靠石壁坐着,目光直直地看向我这边。
巨大的石窟,满地的杀手、刀剑、火把,而我站在中间——这样一个遥遥的对望,我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火把跳跃的光芒映上他的脸,他的唇边有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方才在这石窟中发生的那一幕,定是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他的这个笑,是在悲悯众生,还是在悲悯我?
只觉得下一刻眼泪就要落下来,却还是忍住了。我垂下眸,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慢慢向他走去。等到了他身边,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忙一只手扶着石壁跪坐下来。我面对石壁,将头靠在手臂上,等着那阵晕眩过去。
耳边传来孤竹的声音:“长乐……”
没有等他说下去,我打断他道:“孤竹,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们活着走出去,一起走出去。”
良久,耳边再次传来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干净:“好。”
我本以为歇一下,晕眩的感觉就会像之前一样慢慢消失,但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依旧没有好转。如果我在这里晕倒的话,我和孤竹就只能等死了。我收回撑着石壁的手,拿出怀中的匕首,在左手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痛感很快传来,瞬间便觉得清醒了不少。然后我割下一条裙边,快速缠好了伤口。
做完这些,我转过身去看着孤竹,微笑着道:“还可以走吗?也不知孟历到底派出了多少人,这里随时都有被找到的危险,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孤竹点头,我便伸手扶他站起身来,然后一起向石窟的出口走去。
起初孤竹还能撑着勉强迈步,后来便渐渐开始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身体的重量大半都压在了我身上,只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分外艰难。每当困意袭来,我就会用力捏一下手臂上的伤口,让自己重新清醒过来。中间火把熄灭了好几次,我都重新缠上一截裙边将它点燃,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看到前方传来了微弱的光线。
刺目的白色大地,乌黑高大的树干,灰蒙阴沉的天空。我扶着孤竹走出山洞,眼前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用树枝和树藤做了一个木筏,将身上厚厚的披风脱下来垫好,然后让完全陷入昏迷的孤竹躺在上面,并用披风的带子将他绑在木筏上。
我拖着木筏,选择了一个我觉得是朝北的方向,然后开始前行。此刻应该还是早上,但看这天色还必有大雪,如果现在不马上离开这里,并且找一个地方过夜的话,只怕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就已经冻死在这大雪里了。
我用力地拽着藤条,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也不知走了多远,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脚下也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下来跪坐在木筏边。羊皮水袋里的水已经喝完了,我从树枝上取下一些干净的雪装进水袋里,然后用身体暖化了,一点点喂给孤竹,自己也喝了几口。
我仰起头,只能看到深灰的天空和扑面而来的雪花。我帮孤竹拂去身上的雪,然后握住他的手就那样坐着。
我从来都不相信神佛,但此刻我真的想要祈求谁让他活下来。
似乎是从孩童时代开始,我就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总是希望变得更加坚强,而不是依赖谁去为自己抵挡风霜。到了此刻我才终于发现,其实我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依赖,也想要被一个人保护。
从相识至今,他一直默默地为我撑着一把伞,而我却不曾察觉。当他倒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那把伞,再也不想从伞下走出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