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伤倒还好,手掌上的伤却似乎十分严重,但不管我问孟湜还是其他的宫女,他们全都不肯告诉我,最后我只好放弃。换药的时候,我也曾偷偷瞄过一眼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心里不由得有些灰心,不知道自己的这只手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但孟湜总是安慰我说没事,我也只好暂时相信他的话。
我整日待在殿中只觉得憋闷得很,可大家却不许我走出去一步,每日来看我的便只有孟湜了,但他似乎很忙,每次都只能待一小会儿。
一日我将一群整日围在身边的宫女都打发走了,正百无聊赖地在殿门口转悠,等着孟湜过来看我。一个宫女从旁边走了过来,对我行礼道:“皇后请您过去一趟。”
我心中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随她一起向殿外走去。走着走着,却发现不是通往椒房殿的路,我忙停下来,警惕地看着那个宫女道:“你是谁?”
那个宫女也停下来,冷冷地看着我道:“我不过是个曾受周家恩惠的下贱奴婢罢了。云城百官皆受优待,唯有丞相周家满门被屠,我家姑娘死前将一切告诉了我,要我来取你性命。”
周丞相家出了事?我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我心知不好,但还是只能先拖延时间,便道:“你既然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这里是空旷的北苑,也不可能有人会来救我。不如你将实情说与我听,也让我可以死得瞑目。”
“实情?你这么快就忘了?”她用嘲讽的表情看着我,语气愈加尖刻起来,“是了,你确实记忆力不怎么好啊,自己的男人死了,却每日这么笑盈盈地,忙不迭地勾引陛下。”
我明知她只是想在杀我之前骂骂我解气,却还是气得全身打颤:“什么勾引陛下?那是我的……我怎么会去勾引他?每日去的,分明是太子殿下。”说罢却有些后悔,自己这分明是不打自招。
“太子殿下?太子才三岁,如何去你那里?”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你莫不是疯了?”
我看着她,只觉得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却又似乎什么都抓不住。心里有些害怕,却不知这害怕是为了什么,怔了片刻这才轻声问道:“你刚才……说谁死了?”
她看着我,突然笑起来:“看来,你是真的忘记了。那我就提醒你一下,是你的男人死了。他被万箭穿心,从十丈高的城墙上跌了下去,他的身体被千军万马踏过,最后被战场上的火烧得只剩了几块焦黑的骨头。哈哈,可是战场上那么多散碎的尸骨,谁知道哪一块是他的,哪一块是那些普通兵卒的。”
她描述的那个场景像是亲眼所见一般浮现在我的脑中,鼻尖仿佛可以闻到浓郁的血腥气和尸体烧焦的味道,孤竹满身鲜血跌下城头的那一幕终于慢慢清晰起来,只觉得像有一把匕首猛地刺进了心口,胸腔之中气血翻腾,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黑影幢幢,身体已经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
楚宫初见,他银白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声音干净仿若泉水。碧影谷再逢,他温柔浅笑,酴醾架下飞花酒令,清雅又风流。
相识总是美好,而后,却是变故一件叠着一件。
帮我盗机关布置图,他身受重伤数月未愈。为了解我中的双生蛊,他带伤去寻解药,最后几乎死在我的面前。陪我入楚宫刺杀孟历,他身中一箭,却羽琴就此毁去。刚回姜国他就因我身陷囹圄,左手再也无法弹琴。宣逸挟持我后,他来救我,差点死在宣逸手上。最后的最后,他终于为了救我,万箭穿心,于那十丈高的城门上跌落下去,尸骨无存。
我曾说要和他一起活到满头白发,活到整个世界都老去的时候。他曾与我十指相扣,说此后暮暮朝朝,惟愿一世长好。我曾说要和他一起离开,从此天高海阔,自在逍遥。他曾说春花秋月,夏蝉冬雪,要陪我去看每个季节的风景。
可是最后,所有的誓言都随了风,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空。
十年前,我们在这云城初见。
十年后,我们在这云城永别。
十年,韶华弹指间,生死两相隔。
孤竹啊孤竹,该离开的那个人应该是我,你怎么能先走?
面前的人从袖中掏出匕首向我扑了过来,我竟然也已经懒得去躲了。可就在她将要扑到我的身前时,突然有一把剑飞过我的头顶,然后从她的胸口插了进去,她整个人向后跌去,片刻后头无力地垂到了地上,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有人走过来,将那血腥场面替我挡在了身后。他扶住我的肩膀问道:“乐儿,你没事吧?”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轻声道:“云归,我没事。”
他眼中的焦急被一种灰败所替代,然后他的脸便在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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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很长,过去的二十多年,在梦里颠来倒去地重复。
我在梦里将自己的前半生重新活过,可是哪怕我已经知道一切,还是依旧无法改变结局。
梦境的最后,我站在一棵树下,那树很高很高,如伞的树冠仿佛遮蔽了整个天空,上面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堆云砌雪,如梦似幻。有一个白衣人坐在树下抚琴,他低着头,发丝垂下看不清容颜,只露出弧线美好的唇角和下颚。
那琴声本是悠然婉转,平和美好,却在我就要沉醉其中时陡转凌厉,一片肃杀,随后悲音四起,哀怆呜咽,竟让人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只觉得那曲子十分熟悉,弹琴之人也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忍不住向他走过去,然后跪坐在他的身侧,伸手想要拂开他的发丝。
就在这时,突然有利剑呼啸着向我这边飞过来,我想躲,身体却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点点寒光扑面而来。然后,那个白色的身影就挡在我的面前,一把抱住了我。利剑穿透身体的声音那样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漫天飘落的花瓣和他的白衣一起被染成了赤红色。
那一瞬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瞬间复苏了一般,我终于想起了这支曲子,也想起了他是谁。
他对我温柔一笑,声音稀微而飘摇:“长乐,对不起……”然后,那个身影在顷刻间碎作一缕烟霞,慢慢在我的眼前散去了。
我慌忙向他扑过去,几乎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大叫道:“孤竹,不要走——”回答我的,却只有四散飘零的花瓣。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
原来,多年前的那个梦终于成了现实。
原来,孤竹他已经不在了。
我觉得我应该是要流泪的,可是用指尖抚过眼角,却只能摸到微微的湿润,我爱的那个人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可我双眼干涸,竟然流不下眼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