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将军府时走的是就近的侧门,穿过花园东面的一条小路就可以直接到我的院子,但还未走出小路,就看到了等在另一头的董清浅。
她似乎是特意站在那里等我,见我走过来,便笑着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许是因为天色暗了的原因,只觉得她脸上的那个笑容分外模糊,又加上她穿了一身暗色的衣裙,站在花木山石之间,只觉得连身影都模糊起来。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忙收了笑容道:“是个男孩。”
“真好啊。”她垂眸一笑,笑容像冬日里说话时呵出的白气,配合着话音浮现,话音落了便迅速消散,然后她就那样低垂着眸,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他该很高兴吧。”说罢,她也不看我,就那样转身离开,衣裙被风吹得紧贴脊背,愈加显得那个背影消瘦单薄,很快便淹没在昏暗的夜色里。
我突然忍不住替她难过起来。若她的那个孩子还在,此刻也已经出世了,该是双喜临门的局面。此刻却只剩下她一人,孤苦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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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的时候,黄柏又来了一趟阜都,他给我重新诊断了一下,将以前的药方做了修改,然后我就开始了在孤竹的监督下每日吃药的日子。
也不知是我不再使用血影珠的缘故,还是黄柏的药起了作用,自从宣碧梧死后,我悬着的一颗心似乎瞬间放松下来,心痛之症便也渐渐缓和,尤其是夜间睡的时间多了起来,整个人气色就好了很多。
我每日除了好好吃药,还有一件大事——和孤竹一起设计布置琴堂。地面是用竹席还是用藤席,琴桌是用花梨还是紫檀,花瓶是用邢窑还是越窑,样样亲力亲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将那三间琴堂布置完毕。
我们如此细致地去做这件事,倒并不是完全为了这间琴堂,而是为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们一起度过的一件件小事,一寸寸光阴,一起拼凑成了我们的生活,而唯有将琐碎过成精致,才能将清淡过成永恒。
琴室完工的那一天,我和孤竹摆了一桌酒席,请相熟的几个人来庆祝了一番。这次我特意邀请了董清浅参加,她一直闷在家里,我想让她出来走走散散心,也顺便介绍孤竹给她认识一下。黄柏恰好有事没法前来,倒是略微有些遗憾。季乔刚来时十分羞涩腼腆,如今熟悉一点后却乖巧可人,时不时有惹人捧腹之语,也让众人格外开心。
饭后大家在后院的水榭里喝茶时,我这才对醉娘道:“今日请醉娘过来,还有一事相求。”
醉娘笑着道:“看来,天下真是没有白吃的酒席啊。”
孤竹道:“如今琴堂已经修好,想请醉娘帮我们做做宣传。”
醉娘疑惑地看了看我们,道:“若说宣传,只怕长公主那边人脉更广吧。”
孤竹道:“我们打算只收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醉娘道:“其实,天下闻名的孤竹公子开堂授业,只怕门槛都要踏破了,哪里还需要宣传啊,我只要放出一个消息,只怕就该你们为了赶人头痛了。”
董清浅起身告辞,醉娘和苏庭风也就站起来说要走。我独自送她们离开时,醉娘笑着道:“能让他这样安定下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大约也只有你可以做到吧。你们都是看起来那样寂寞的人,心里似乎有一整片荒原,所以反而可以彼此温暖吧。无论怎样,我都要祝福你们,请好好照顾他。”
确实如她所说,我们都是内心孤寂的人,有着寂寞的幼年时代,那些生命最初的荒凉,早已渗入血脉和年轮,而充满变故和失去的少年时代,将仅剩的鲜活夷为平地,变成荒原。那之后,我们一直努力寻找一种崭新的生活,一个停留的地方,一个相伴的灵魂。
但命运对我们总算还不是太坏,它让我们偶遇于楚宫,重逢于异乡,相知于流浪,辗转蹉跎,终于得以携手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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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走醉娘她们,刚走进去,孤竹就拉我向琴室走去。琴堂最上首孤竹的琴桌上放着一把黝黑的琴,我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去年中秋见过的那张。自从那晚以后,我就没有听孤竹弹过琴。
孤竹点燃了一旁的香,这才走到琴桌前坐下。他笑着对我道:“有一支曲子,我想弹给你听。”
我以为他是自己谱了一支曲子想要送给我,听到琴音响起却觉得分外熟悉,原来是伯牙的高山流水。这是送给知音的曲子啊。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听他弹这一支流传多年的古曲,琴音荡气回肠,一时只觉心绪激荡,几欲泪下。
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我终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低下头去。他却突然停下来,将我的手放在了琴弦上,然后扶着我的手指和他一起弹奏。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被他的双臂圈在怀里,他的体温温暖着我的身体,他的心跳响在我的耳边,他的气息缠绕在我的鼻尖,指尖下琴弦颤动,心也随着这弦一起颤动,整个人早已痴了醉了,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突然间指下琴弦铮然断裂,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神游天外,脸瞬间就烧了起来。我正打算从他的怀中退出来,他却握住了我的手,并不肯让我逃走。他覆上我的唇,一点点缠绵侵入,我心如擂鼓,像坠入了一个悠远的梦境,鼻尖嗅到冷香悠然,是心与这世界最后的支点。
身体早已支撑不住,腰向后弯折到了极限,不由得向后倒去,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被他托住了后脑和脊背,然后轻轻地放在铺着细密竹席的地上。
他的鼻尖抵着我的鼻尖,我的眼眸倒映在他的眸中,我伸出手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他呼吸微微一滞,原本清澈的眼眸也带了些迷离,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沉醉下去。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少年清脆的声音:“公子——”
然后,是落荒而逃的脚步声。
孤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刷地红起来。没想到他脸皮这样薄,我看着他透红的耳根,起初只是憋着微笑,后来终于忍不住用手背掩住嘴笑起来。
孤竹不好意思地放开我,翻身躺在了我的旁边,然后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