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的身影渐去渐远,消失不见,黛玉却无暇顾及,只紧张地搀扶着元妃,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神色,连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也顾不得擦,只咬着唇道:“娘娘且定一定神,太医很快就会过来,必定会护娘娘无虞。”
元妃仍旧默默,靠在黛玉肩上,胸口却依旧起伏不定,彰显出此刻的心情,探春按捺住心中的不满和嫉恨,叹了一口气,语气惆怅中带了一丝哀婉:“无虞又能如何?林姐姐身在宫闱,对娘娘失宠之事,自然是有耳闻的,失了君恩,娘娘心里,何尝有过一刻安宁?”
黛玉烟眉微颦,心中却甚是淡然,并不觉得难受,更无半点同情怜悯,只因她深深知道,人生在世,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无论是什么人,都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承担这些行径带来的或好或坏的结果,无法回避。
元妃在后宫浸润多年,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自是能从黛玉的脸色中,看出她不为所动,心不禁一沉,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嘤咛一声,用手拍着胸口,露出一副缓过神来的模样,嗫嚅道:“三妹妹这话说得很是,这些日子,皇上从未派人到凤澡宫探望,更别说亲自驾临,贾家的消息,也早已经断了,如今本宫日夜担心皇上会对付贾家,弃本宫而去,何尝有过片刻安宁?这样下去,肚子中的孩子,真不知能否保住。”
她的语气里颇有些哀凉之意,黛玉到底并非无情的女子,眸中渐次浮现出一抹浅微的恻然,如清露含愁一般,咬着唇道:“事已至此,娘娘就算再担心,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想开些罢。”
元妃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带着歉疚的口吻徐徐道:“林妹妹还肯说话来安慰本宫,可见在妹妹心里,本宫并非一无是处,既是这样,妹妹不如好人做到底,下次见了皇上,若是有机会,便为本宫美言几句,好不好?”
黛玉冰雪聪明,听到这里,心下一动,已经明白过来,立刻别过头去,淡淡道:“之前我还以为,今天与娘娘是不期而遇,直到如今才知道,今日之遇,多半是娘娘事先就设计好的,娘娘必定一早就命人盯着清芷水榭,知道近来我极爱出来走动,至于今儿个,想必也是预先得了消息,是不是?”
听得黛玉不肯直接应承,问话又甚是犀利,元妃脸上自有不悦之色,又带了一点尴尬,许久不语。
探春身子一旋,已经转到元妃身边,向她耳语道:“娘娘息怒,我们贾家,实在无人可依了,林姐姐态度虽然不太好,却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元妃听了,只得按捺下来,沉吟了一会儿,便叹息道:“林妹妹且别生气,本宫的确命人打听过妹妹的行踪,不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本宫自己有法子,必定不会劳烦妹妹,还请妹妹谅解一二。”
叹了一口气,已经镇定下来,脸色流转之快,让人叹为观止,语含歉疚无奈之意,复又道:“说起来,都怪当日本宫一时糊涂,竟想算计妹妹,之后又不忿被妹妹反戈,处处针对妹妹,实在大错特错,这些日子,本宫除了担忧皇上之外,便觉得愧对妹妹,这才会日夜难安,虽然极盼能亲口向妹妹道歉,求得妹妹谅解,不想皇上已经下了旨,不许本宫到朝云宫打扰妹妹,本宫没有办法,只能命人查探妹妹,知道妹妹来了这里,特意赶来相见。”
黛玉听了,却依旧淡淡的,唇角弯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纹:“如此说来,娘娘对黛玉,倒的确很用心了,不过,连道歉都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想必只有娘娘才做得出来。”
娇软轻语中带着明显的讽刺,元妃脸上不由一红,欲要再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便斜睨着探春,示意她开口相劝。
探春见了,自是心知肚明,眼睛一眨,已经含着笑容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我不说林姐姐也知道,娘娘是自小就进宫的,这些年一直受尽恩宠,说话的语气,难免有些矜贵,但心中绝对是真诚的,这一点妹妹不必怀疑,其实,娘娘与林姐姐到底是表姊妹,是一家人,骨肉情深,血浓于水,再怎么吵再怎么闹都没关系,只要能和好就行,而我们得了这次教训,必定会善待姐姐,绝不敢再让姐姐受半点委屈。”
说着,便殷殷看着黛玉,静了一下,继而又道:“何况,说起来,虽然林姐姐如今受尽皇上青睐,荣耀异常,但是,当初若不是因为娘娘心血来潮,林姐姐如何能够进宫?如今林姐姐得了好处,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如今娘娘又真心悔过,既是这样,以前的事情,不如一笔勾销了,林姐姐心胸宽广,要做到这一点,自是轻而易举的,不然,旁人知道了,必定会说林姐姐恩将仇报,玷污姐姐白璧无瑕的清誉。”
黛玉听了,目光如剑如冰,轻飘飘落到探春身上,声音亦低沉下来,不带一丝感情:“听你这话的意思,倘若我不与娘娘、贾家和好如初,便是心胸狭隘之人了?”
唇角的弧度不由自主转为嘲讽的冷笑,森寒如浮面上冷冷相击的薄冰,旋即道:“看来,虽然我在贾家住了,三姑娘并不了解我的性情,我有自己的处事原则,贾家委屈了我,没人能为我做主,我便自己出来,讨一个公道,至于其他人的看法,我一点都不在乎,任凭他们胡说八道,与我何干?”
她说得轻柔却断然,探春不由得一噎,定了定神,方依旧笑着道:“林姐姐多心了,我说那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劝一劝姐姐,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林姐姐与我们,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如就此化解了,今后大家好好相处,互相照应,如此一来,老太太知道了,自是喜不自胜,便是姑姑九泉之下有知,也会高兴开心的。”
听她说得婉转从容,元妃眸中闪过一抹赞许,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哀切的模样,叹息道:“说起来,当初姑姑在家时,时时教养本宫,与本宫甚是亲近,姑姑的气度修养,本宫也是极敬服的,倘若姑姑知道妹妹与本宫疏离了,还在皇上说要与贾家恩断义绝,劝皇上下旨惩治,不知会怎么难过呢。”说着,眼睛一酸,竟落下泪来,一副悲不自胜的模样。
听得两人一唱一和,黛玉紧紧咬住下唇,才没有吐出来,舒出一口气,冷笑道:“再不要说什么骨肉情深的话,我听着实在难受,当初在贾家时,我时时隐忍退让,并不是因为胆小怕事,而是顾念着那一点稀薄的亲情罢了,如今既然已经看清娘娘与贾家人的真面目,我岂会执迷不悟?娘娘与三姑娘联合起来做戏,无非是想说几句软话,让我回心转意,在皇上面前求情,赦免娘娘与贾家,让你们能继续安享富贵罢了,哼,倘若我还是住在贾家的林黛玉,也许会被蒙蔽,相信你们的话,但是很可惜,如今的我,已经懂得分辨是非对错,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还是免了罢。”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着泪流满面的元妃,继而又端然加了一句:“哦,忘了说一声,娘娘的眼泪,还是留着将来有机会见到皇上时再使罢,也许他会怜香惜玉,至于我这里,除了难受疲倦之外,不会有别的感觉。”
元妃听得一阵怔忡,不由自主地止了眼泪,候明白过来,脸上气得青一块白一块,用手指着黛玉,却说不出话来。
探春见状,心中也怒气腾腾,却并不露出来,只镇定自若地道:“娘娘好言相加,林姐姐何必一味冷淡?别的暂且不论,百善孝为先,姑姑出自贾家,对老太太尊敬有加,林姐姐与姑姑母女情深,我也是深知的,如今林姐姐执意要与贾家、娘娘为敌,将来九泉之下,如何能与姑姑相见?何况,林姐姐虽然深得皇上青睐,风头无人能及,但身边孤单无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必定茫然失措,无法应对,权衡之下,还不如与娘娘和好如初,助娘娘恢复昔日地位,如此一来,既能宽慰姑姑,便是林姐姐自己,也有人扶持协助,岂不是好?”
黛玉“哧”地一笑,脸上渐渐浮起厌恶的神色,冷然道:“三姑娘长篇大论,不过是想拿‘孝敬’二字说事,我与娘亲的确母女情深,但凡娘亲尊敬的,我自会用心对待,贾家是娘亲的出身之地,这一点,我也从不曾忘记,但是,我心中更明白,愚孝非孝,贾家负我甚多,若要我回心转意,是非不分,听从你们贾家人摆布,下辈子都不可能。”
说着,便抬起头来,目光从元妃、探春脸上流转而过,继而端然道:“两位将我留下,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言论,听来听去,不外如是,看娘娘的模样,也并无大碍,我不奉陪了。”言罢,伸手弹了弹衣襟,稳稳施了一礼,转身欲走。
因失去皇上的爱重,元妃别无他法,只能忍气吞声来见黛玉,指望能与黛玉和好如初,继而恢复昔日三千恩宠在一身的荣耀,却不想低声下气劝了这么久,黛玉依旧冷冷冰冰,胸腔中早已经蕴满了怒气,如今见黛玉执意要走,更是火上浇油,一把伸手拉着她,咬着唇道:“本宫已经纡尊降贵,你却依旧不为所动,到底是不是铁石心肠?”
她的力道甚大,黛玉有些吃痛,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冷笑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娘娘当初算计我,如今落得如此境遇,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话音未落,探春已经皱起眉头,含怒看着黛玉,声音中带着浓烈的责备与恼恨:“你这些话,听着实在叫人难受,你再怎么得皇上的心,当初也是依靠娘娘,才有机会进宫,单凭这一点,你也不该见死不救。”
黛玉长身而立,神色如冰,清婉娇丽中更有百折不回的坚毅与冷淡,探春见了,便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顿了一下,转首望着脸色微微扭曲的元妃,叹道:“我只当林姐姐是个顾念旧情之人,才劝娘娘降低身份来寻她,没想到她得了脸面,竟变得六亲不认,白白辜负了娘娘的心思。”
这番话说得轻柔却冷寂,元妃神色阴沉,变了又变,似乌云层迭,探春跺一跺脚,目中尽是沉重的悲恸与伤痛,抹泪道:“我真替娘娘不值,当初娘娘在宫里,三千宠爱在一身,何等金尊玉贵,那才是天子妃嫔该有的体统,没想到一念之差,宣了林郡主进宫,形势立刻急转直下,反而成全林郡主得了封号,风头无人能及,前后相比,不啻天壤之别。”口中说着,身子已经一旋,不动声色地转到黛玉身后。
听得探春蓦然转换话题,似是在悲悯元妃,伤心难抑,却又像在挑拨离间,黛玉心中有不安之感涌起,无声无息,却漫天铺地。
虽然如此,却无暇细想,只盼着能立刻离开,不想满面怒容的元妃已经将她的衣襟紧紧扯住,声音中带着咬牙切齿之意:“三妹妹说的是,当初太太曾经告诫本宫,这丫头并非寻常之辈,只怕绝不会受人控制,都怪本宫不听忠告,行差踏错,惹上这么一个祸害精,不但连累自己失宠,便是贾家也深受其害,只怕再无翻身之日。”说着,便扬起手来,似要往黛玉脸上打去。
黛玉一心想拂袖离开,却又顾念元妃到底是有孕之人,不免有些束手束脚,只噙了一抹冷笑,声如寒冰泠泠:“我已经告诉过娘娘,今日的我,再也不是昔日的林黛玉,绝不会忍气吞声任人欺辱,娘娘打我之前,也想一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
这番话说得冷沁入骨,如断刃落地一般,元妃脸如白纸,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几乎要气昏过去,手势却一缓,颓然落了下来。
探春的声音却骤然响起,由伤感转为惊恐不安,怯怯道:“娘娘千万别生气,林郡主受宠至此,看皇上对她的态度,只怕心中早已生情,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必定会册封为妃,到时候,只要她一句话,我与娘娘只好去冷宫过日子,到时候,必定生不如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如还是忍下来,为今后的日子稍做打算。”说着,便嘤咛一声,竟流起泪来。
这几句话,生生将元妃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怒火挑起,元妃脸上青白交加,看向黛玉的眸光中浮现出灼热的怒火,声音中带着咬牙切齿之意:“本宫与她的梁子早已经结下,解也解不开,就算本宫肯退一步,她也不会给本宫活路走。”
说着,便向黛玉行近一步,怒极反笑:“本宫今日已经仁至义尽,不想还是落得颜面全失,古人说得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东山再起,本宫是不能指望了,不如拿这条命,与你这贱人拼个你死我活!”话音未落,竟不顾自己身子有孕,向黛玉拳打脚踢起来。
事情峰回路转,黛玉仍在怔忡之际,几乎无法反应,直到身上挨了几下,才清醒过来,正要侧身避开,不想却被人趁乱从身后重重地推了一把,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合身向外跌去,踉踉跄跄,如飞般直冲向元妃的肚子。
元妃手软脚僵,竟是吓呆了,黛玉心中也是大惊,吓得几乎叫不出声来,心中虽想竭力避开元妃的肚子,却因两人距离太近,背上所受力道又重,竟收不住跌撞的身形,与元妃一道滚翻在地。
四下依旧无人,大错终是铸成,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没了元妃,元妃脸色惨白,合身跌倒在地,额上满是因痛而起的汗珠,断断续续的呼痛声从她口中逸出,更有猩红的鲜血顺着脚肚子,一直流到地上,看得人触目惊心,继而连喊叫声也慢慢止住,竟已经痛昏过去。
黛玉也跌倒在地,手臂疼得像要断了一般,却也顾不得了,匆忙抬起头来,瞥见元妃的情形,心蓦然收紧,脸上的血色,也迅速退得无影无踪,挣扎了几下,想要起来,却动也动不了。
正惊惧着急之际,耳际蓦然传来击掌声,继而听得探春轻笑道:“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与我设想的一模一样,可见上天也在帮我厚待我。”
黛玉心念如电,在听到她的笑声时略一沉吟,便已经明白过来,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与元妃都已经成为探春的棋子。
心中生出腾腾怒火,黛玉目光如剑,冷冷转向探春,咬着唇道:“刚才分明是你动手推我,你为了害我,竟不惜牺牲元妃的孩子,也忒无情了。”
探春盈盈而立,好整以暇,既不动手扶元妃,也不看黛玉,只噙着冷笑道:“林姐姐素来以冰雪聪明见称,今儿个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未免太迟钝了。”
黛玉紧紧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探春顿了一下,仰头哈哈一笑:“林姐姐心中必定仍有疑惑,既是这样,我好心解释一遍,其实,我早知道以林姐姐的心性,绝不会原谅元妃娘娘,却依旧撺掇她,让她放下身份来求姐姐,又将众人都打发走,为的就是陪娘娘说尽好话,看姐姐的冷脸,然后激怒娘娘,让你们两人起冲突,我再趁乱推你一把,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四下一望,接着话头道:“这个地方,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偏偏林姐姐与元妃娘娘早有过节,我却与娘娘情同姊妹,林姐姐就算舌绽莲花,也没办法从这件事情中脱身了。”
这番话说下来,她眼角带着笑,眉梢含着笑,唇角噙着笑,连带着脸颊,也染上得偿所愿的春风得意,黛玉看在眼里,只觉得怒不可遏,心中却冰凉一片。
人心之可怖,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然而这番算计,却是毫无破绽,元妃心里已经恨透自己,就算心中存了疑惑,不知自己的冲撞是无心还是刻意,也必定会不管不顾,死死咬住自己不放。
虽然这些日子,对于元妃,李稹一直不闻不问,可是,这并不代表,元妃这个人真的不重要。
似已远去的往事,悄然浮上心头,清晰而深刻,当初宝玉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到后来,又如何了呢?外祖母说,当视自己如珠宝,一生维护厚待,掀开真面目时,冷酷得如同陌路人。
李稹待自己,的确很好很好,在朝云宫时,也曾搁下话,说并不在乎元妃肚子里的皇嗣,虽是如此,难保不是气话,如今事到临头,如何会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何况,还有一个看重子嗣的皇太后。
最不应忘记的,是此时李稹并不在宫里,太后也已退居深宫,不问世事,一切宫闱纷争,都由皇后决断。
而除夕宫宴上,皇后曾提议将自己许配给水溶,后来被水溶、李稹一同制止,皇后颜面大失,对自己心有芥蒂,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不过是因有李稹相护,才暂且相安无事罢了。如今,自己是非缠身,惹上大祸,皇后那边,岂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后宫是没有硝烟的战场,黛玉是深知的,各样算计人的手段,叫人怵目惊心,望而生畏。
大约是因安逸太久,让她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警惕心,到如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稹态度尚且不知,而自己是否有命等他回来,也是未知之数。
原以为,今日与元妃、探春不期而遇,就算避不开,躲不过,也不过是一场口舌之争罢了,到如今才知道,探春竟是云淡风轻的布局人,而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彀中,无法自拔。
世事起伏不定,红颜身不由主,让人唏嘘叹息,感慨不已。
那些被黛玉忽略的过往,连带着今日的际遇,纠结在一起,朦胧之中,似有一柄利剑,穿透她的心,不见血零落,却已经伤进了骨髓,更有无穷无尽的恨意,兜头兜脑涌来,几乎将她的思绪湮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