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去北府之后,宝玉朝思暮想,很是想念,不料黛玉回来后,却说了一番决绝之言,宝玉震惊之余,不但听不进去她的忠告,反而还越发郁郁,身体丝毫没有好转之意。
因他本是王夫人、贾母的心头肉,如今见他卧床不起,自是又紧张又担心,忙嘱咐紫鹃、袭人小心服侍,又让人延医调治,到怡红院探望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宝钗亦十分用心,不但时常到怡红院来往,还特意备了一些珍贵药材,给宝玉调养身体,态度殷勤,让王夫人心生欢喜欣慰,对于金玉联姻之事,也就更加期盼了。
对于这些事情,黛玉一概不闻不问,更因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此绝迹于怡红院,只依旧品茶写诗、习字抚琴,怡然自得地过日子。
这般淡然自若,时间一点点流逝,不几日菊花残败,凉风渐起,转眼间秋尽冬来,天气也越发清寒起来。
因天气清冷,贾母已经免了晨省之礼,这天清晨起来,黛玉在窗下理好妆,便在潇湘馆里用了早膳,坐下与雪雁一同做针线。
雪雁一面低首刺绣,一面道:“听说怡红院那边,每天探病的,都挤不开身子,宝二爷可真是金贵。”
黛玉抿唇浅笑,淡淡地道:“也罢了,不过是因了那层身份罢了。”
正说着话,珠帘一掀,却是鸳鸯探身进来,含笑道:“刚才北王府的长史过来,说是北王爷听说二爷病了,要亲自过来探望,老太太打发我来说一声,让姑娘留在潇湘馆,不要外出。”
乍然听说水溶竟纡尊降贵,要过府探望宝玉,黛玉眉心轻挑,心中有些不解,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劳姐姐跑这一趟。”
鸳鸯应了一声,脸上浮现出喜悦之色,因拍手道:“素日里,我常听人说,北王爷虽然年刚及冠,身份却显赫得很,没想到如今他竟肯亲自来瞧二爷,当真又荣耀又光彩。”
对这些争荣夸耀的事情,黛玉一向都不在意,闻言不过轻挽云袖,一笑了之,这时鸳鸯因传完了口讯,要回去伺候贾母,便起身告辞。
候她去远后,黛玉起身推窗,见外面萦绕着淡淡的雾气,缥缈迷离,不由心中一动,这副景象,与当日与水溶初见的情景,倒颇有几分相似呢。
虽然历经波折之后,一颗芳心,已经淡到了极处,但在北王府邂逅的那个清润身影,却已映在了眉底心间,从此挥之不去,不能淡忘。
心绪迷离了瞬间,黛玉清醒过来,勉力将心头的悸颤压下去,含着清浅的笑意,徐徐道:“倒没有想到,北王爷竟也要过来,可见,他与宝玉的交情,的确是极不错的。”
身侧的雪雁出声一笑,声音中隐约含着兴奋之意:“只怕北王爷此行,并非只是为了见二爷。”
闻言黛玉一怔,回身看了她一眼,皱眉问道:“雪雁何出此言?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别的心思不成?”
见黛玉杏眼轻闪,烟眉含颦,凝着淡淡的疑惑,神色颇为可爱,雪雁心中越发觉得好笑,却也不好说出水溶此行,多半是因思念黛玉,才趁机过来的。
心念轻转间,雪雁便掩饰道:“常听人赞大观园构建新奇,我估摸着,北王爷除了瞧宝二爷之外,还想四处看一看罢。”
听了这话,黛玉沉吟须臾,便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多半是这个缘故了。”言罢,便丢开此事不提,重新拿起针线,静静绣了起来。
北静王水溶将至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梨香院,传到了宝钗耳中。
碧纱窗下,盈盈而坐,宝钗对镜理妆,唇边不由自主绽出一抹期盼的笑意,上一次,因了水湄的缘故,未能与北静王相见,这一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缘,她如何能不好好把握?
命丫鬟开箱启锁,宝钗比对之后,动手挑选出最华贵妩媚的衣饰,是樱红色的长袖宽身云裳,臂上搭着紫色的烟罗轻绡,挽迤丈许有余,透着繁迷的华贵之气。
下身穿一袭金色的望仙裙,质地轻软如云,色泽明丽如花,裙作百褶,以细如发丝的金银丝线绣成凤穿牡丹的花样,缀上星星点点的真珠,花心以各色宝石装饰而成,珠光流溢,如星光闪烁,似云霞流光,与金银丝线相映,越发显得贵不可言。
取了桃心梳,将如瀑的青丝挽起,梳成惊鸿归云髻,左右分别插五支赤金镶红玛瑙长簪,泛着金红色的璀璨光泽,发髻正中,横挽一枚凤凰展翅玲珑金步摇,凤凰口中衔着一串长长的流苏,末端的东珠正落在眉心,形如桂圆,映得人眉目妩媚娇妍,明艳不可方物。
理好发丝后,以水匀面,细心将纤眉画成春山远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沉香水兑了珍珠粉,均匀抹在脸上,越发显得脸如银盆,肤光胜雪。
耳际垂着银蝶点珠坠子,流苏纤长,落至肩胛,婉转生姿,颈上常戴的金锁璎珞已经换下,另配了一串珍珠项链,颗颗如拇指一般大小,隐约有熠熠的光华流转,艳光耀目。
候一切停妥,房中的薛姨妈看着宝钗娇美的容颜,点头赞道:“我儿果然姿容出众,这副模样出去,无论是谁,都会惊艳不已的。”
说着,便拍了拍宝钗的手,眉头略微一皱,随即道:“你的心思,我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刚才贾家的老太太打发丫鬟过来说了,让你今天不要过去,以免与北静王冲撞了,如今你逆言而行,岂不是拂了老太太的面子?”
宝钗含笑摇头,答道:“若是说这个,娘亲再不必担心,我只说丫鬟粗心大意,忘记将话传进来,掩饰一番,也就是了。”
抬手理了理衣襟,眸中流转出一抹炙热的光华,笑吟吟地道:“何况,只要我把握住这次机会,入了北王爷的眼,今后的日子,自然是青云直上,又何必去管贾府人的目光?”
闻言薛姨妈深以为然,不由得笑容满面,颔首道:“我儿思量周全,目光长远,这一次必定能够得偿所愿。”
薛宝钗带笑点头,郑重其事地道:“娘亲请放心,你的宝钗,绝不是碌碌无为之人,你就安心坐在这里,等候佳音罢。”言罢,便向薛姨妈颔首示意,便带着丫鬟莺儿,起身出了闺阁。
衣衫飘扬,莲步轻移,行走之际,薛宝钗神态款款,从容自若,一派稳重端庄,心中却又骄傲又期待。
今天,她要艳绝天下,让她的姿容,在瞬间迷人心神,震慑北静王的心魂。
出闺阁,红颜笑,青云之志,只在今朝。
因对黛玉已然倾心,对于贾府之事,水溶自是事事留心,时时关切,闻得宝玉抱恙,便立刻命人到贾府传话,说是要过来探望,以期能与黛玉一见。
进得贾府,依照规矩,自是先到怡红院探望宝玉,随行的人尽皆退出,水溶看时,见宝玉虽是脸有病容,眼底亦有淡淡的愁意,精神却尚好,显然并无大碍,便暗自点头。
免不得叙几句寒暖,水溶便含着笑意,问道:“上次见你时,还是极好的,怎么一个男子,竟这么轻易便生病了?”
闻言宝玉垂了半日头,方低声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因那天林表妹回来,径直说了要与我决裂,又言身为男子,当自己立定志向,做一番事业,让我心里觉得不舒服,一时想不通罢了。”
听了这番话,水溶依旧淡淡而笑,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倏然一惊,这才知道,原来,黛玉不但才貌双全,见识明透,骨子里,更有着一份果断的决绝。
这样的性情,不但在女子中是少数,便是一般的男子,也不一定能做到。
平生不会相思,自见卿后,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日日夜夜,都只是佳人的身影。
这种滋味,只有情根深种之人,才能够深深懂得。
此生无处可去,只有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这一颗心,才能有着落,才不会再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心念这般一动,水溶便觉得相思再难耐,却依旧从容起身,道:“瞧你的神情,身体应该并无大碍,只是要好好休养才行,本王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
宝玉听了,连忙谢了水溶亲自来探望,便送水溶出房,自己再转身回来。
候步出怡红院,水溶便看向身侧引路的小厮茗烟,笑着道:“贵府的林姑娘住在我们那边时,与舍妹感情甚笃,临来时,舍妹给了几样东西,让本王亲自交给林姑娘,你领本王去一见罢。”
闻言茗烟自是不敢违逆,忙点头道:“林姑娘住在潇湘馆,从这里过去,是极方便的。”伸手指了指道路,笑了一下,随又道:“请王爷随奴才过去罢。”
正说着话,却有轻盈的脚步声传入耳际,随即香风习习,沁入鼻端,同时有一个端庄的身影落入眼帘,身侧随着一个青衣小鬟,琳琅款步而来。
她愈近,姿容越发清晰,但见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妆容精致,衣着华美,云髻峨峨,眉如翠羽,唇若点樱,肌如白雪,别有一番明艳美秀。
清风徐来,衣袂轻拂间,翩翩欲飞,将她衬得如初春枝头开得最娇艳的一朵樱花,让人砰然而生心动之情。
这女子乍然出现,又美艳至斯,在场之人被她的风姿震慑,一时讷讷难言,颇有些不知所措。
众人惊叹之际,水溶却是长身而立,神色淡淡,眉间眼底,并无半点惊艳之色。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是用心如一之人,因为心底已经有了一个黛玉,心心念念,都只是她一人,再也没有其他女子的位置。
再怎样的姹紫嫣红,落入他眼底,都只是虚无,恍如不存在一般。
这样的男子,也许并不是世上最优秀最出众的,然而,因了他的专情认真,让他这个人,散发出高贵的气韵,反而更值得让人倾心。
在众人殷切目光的注视下,那女子眉心微动,眸中有得意之色,却是一闪而过,嘴角依旧噙着清浅的笑意,怡然如画。
这般稳重端庄,自是薛宝钗无疑了。
盈盈而立,落落大方,她的一双凤眸,却悄然凝在水溶身上,只看了一眼,就陷入了迷梦中,再也不能自己。
触目所及处,有清俊的男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上一袭月白色的长衫,结一对瑞玉连环佩,素雅清淡,空灵轻逸,整个人却带着浑然天成高贵的气息,不必刻意修饰,便自然流露而出。
他的声音清越动听,仿佛能沁入人心底里,嘴唇的弧角相当完美,似乎随时都带着微笑。
说不出的清润如玉,似乎琴棋书画、花前月下的雅事,他都了解精通,让人觉得,倘若能陪伴在他身边度日,必定清逸优雅,赏心悦目。
道不尽的镇定自若,仿佛朝廷政务、安邦治民的大事,都尽在他的掌握中一般,让人从心底感觉到舒适和安详,觉得,无论遇上什么波折,只要有他在,应是一切安好。
不同于宝玉的天真幼稚,不同于哥哥薛蟠的莽撞粗鄙,眼前这个男子,意态从容,神色潇潇,身上隐约带着闲步庭院的悠然,和睥睨世事的清傲。
这两种气质,本是截然不同的,他却将两者综合到了一起,完美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宝钗睫毛轻颤,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虽然早已经听说过他的翩然出众,却都不及亲自看到他时,来得震撼。
柔肠百转之间,宝钗勉力凝住心神,含着笑容,故作一副懵懂的模样,嫣然道:“听这番话,你必定是王爷的身份了,既是这样,民女该行礼才是。”
说着,便微垂眼眸,矜持行礼,婉声道:“民女薛氏,见过王爷。”莹然下拜间,衣裙在石阶上绽放开来,仿佛樱花徐缓盛开,风姿款款,直欲摄人心魂。
水溶却是不为所动,只轻抬右手,语意依旧清朗,却有着漠然的意味:“薛姑娘请起,不必多礼。”
徐徐负着手,随即道:“看你这副妆扮,应是闺阁小姐了,这可奇了,本王事先已经命人过来打了招呼,怎么如今还有姑娘出来走动?”
宝钗正在心驰神摇之际,并没有察觉他的冷漠,只当他是好奇罢了,声音中略有娇羞之意:“王爷思虑周全,当真让人心服,只是,民女住得远,并没有收到消息,又因惦记宝玉的身子,特意过来探望,冲撞之处,还请王爷原谅。”
说到这里,双睫微垂,唇边浅笑盈盈,眉眼弯弯,容色娇美到了十分,用天真无邪的语气道:“王爷风度翩翩,瞧着却很陌生,唔,我听宝玉说过,他与北王府的‘少年贤王’交好,想必你便是北静王了?”
水溶略略点头,眸光从她脸上飘过,只见她面凝鹅脂,凤眼含春,眸光中又是羞涩,又是钦慕,如冰雪的肌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一股女儿家的羞怯之态,娇艳无伦,确是个难得的绝色。
美人当前,一言一语,亦是婉转从容,似乎没有半点破绽,水溶却在暗自冷笑,她的妆容这般华美齐整,一看便知道,很下了一番功夫,岂会是凑巧而来的?
身在权贵之地,见惯期盼攀龙附凤、妄想一步登天之辈,如今这女子打的什么主意,他如何会不明白?
这样利欲熏心的女子,纵然有无双容颜,纵然谈吐有致,也是庸俗到了骨子里,不值一顾。
而此时此刻,除了厌恶之外,他再没有别的感触。
两相一比,心里面,不由更加思念起黛玉来,如她那般淡看荣华、纤尘不染的女子,才值得人倾心,值得让人付出一切,去追逐她的身影。
想起黛玉,想起记忆中的绝代佳人,唇角不知不觉地扬起,心中亦温软一片。
这样的微笑,温雅而又自若,带着和煦的暖意,带着款款的柔情,仿佛能让阳光拨开重重阴暗,猛地从云层里照射进来,让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失,魂为之夺。
这一笑的独特风采,落入宝钗眼中,宝钗只觉得,眼前这男子的身影,已经凝进了心底,凝成了永恒。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一刻,宝钗脑海中涌起这十六个字,震惊之余,竟有些无法置信,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男子吗?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像是施了魔咒一般,将人的目光和心扉,一起吸了过去。
情绪激荡,芳心可可,心头最深处的细弦,被轻轻拨动,不知不觉中,已是心神俱醉,情愫暗生,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是的,情愫,虽然心底很清楚,身为大家闺秀,对陌生男子一见钟情,实在有些唐突,可是,面对这样高贵而完美的男子,如何能够心如止水?
不是她太随意,而是,这个男子太美好,令人不能抗拒。
多亏她是皇商之女,自小便经过历练,心态从容,激赏心动之余,面上依旧能保持一片镇定,含笑问道:“王爷刚从怡红院出来,不知宝玉怎么样了?”
水溶一眼看穿她的心计,又心念黛玉,哪里愿意与她拉扯,唇边的弧度徐徐收敛,随即淡淡地道:“好与不好,薛姑娘自己进去瞧一瞧,便知道了,何必来问本王?”
见自己风姿这般柔美妩媚,水溶却以清淡的语气答话,宝钗心头一震,眉心微动,眸中有片刻的僵硬之色,却很快敛了容色,温婉抿唇一笑,颔首道:“北王爷说的是,倒是民女失言了。”
言语之际,敛衣再次下拜,手腕无意一动,有洁白的宣纸自袖底飘出,其上笔迹清晰,墨痕流香,是美女簪花之格,好巧不巧,正落在北静王脚边。
宝钗低垂着眉眼,恍若未觉一般,手心却沁出点滴汗水,紧张至极,连呼吸都渐渐轻缓起来。
——能否青云直上,在此一举。
虽然与北静王只是初见,却因已经四处打听过这个男子的性情,知道他是文武全才,尤爱吟咏诗词,是极风雅之人。
所以,她留心妆扮一新,将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在他眼前,以期让他一见惊艳,继而倾心难忘。
所以,她特意将自己得意的诗作撰在纸上,送到他面前,让他知道,自己是慧外秀中、才貌双全的女子。
常听世人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那是男子的志向,而她,有倾城姿,有绝世才,要卖与的,却是王孙公子。
她这般精心谋算,水溶却是又心烦又厌恶,并不去注意地上的宣纸,只挑眉道:“本王有事在身,薛姑娘请自便罢。”
回头看向茗烟,摆手道:“劳烦你给本王引路。”言罢,便理了理衣袖,再不去看薛宝钗,只是冷冷一笑,然后,冷漠地,与她擦肩而过。
他的步履带起一点尘风,微微有些呛人,宝钗却并没有察觉,心底里,只是惊诧不已,为何自己这般用尽了心思,竟不能求得他的一顾?
本是才俊佳人的美好相逢,不料却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收尾,这让她情何以堪?
一切期念,在这一刻,都已经如浮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失望和哀凉,将她整个人彻底湮没,仿佛连魂灵也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心神恍惚之际,听得莺儿在身边道:“唔,瞧北王爷所行的方向,似乎是潇湘馆呢。”
宝钗举目看去,果然见那月白色的身影徐缓飘远,身形虽依旧稳重,却隐约有一点急迫,有一点紊乱,显然十分心急,十分期待。
看到这里,宝钗眼底染上一层阴翳,指尖捂在胸口上,微微发颤,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原来,又是因为林家的那个丫头呀!
心底绞痛,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嫉妒与痛恨,脑中却似焚着无数烈火,哪里还能够平静?
杏眼阖,红颜叹,在那个女子耀眼的光环之下,何时才有自己的出头之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