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探春的话,黛玉淡抿丹唇,笑意清清浅浅,语意柔婉:“多谢三妹妹关心,我的确很好。”
明眸流波,盈盈落到贾环身上,细一打量,就见他脸色泛紫,眼圈发红,显然与探春争辩了一番之后,心情极是愤慨。
秋风轻掠,徐缓而过,贾环哆嗦了一下,身子缩成一团,径直伸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越发显得身形单薄,神色凄然堪怜。
虽然甚少与这少年相见,但此时此刻,黛玉心中依旧生出一抹悯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噙了一缕温雅笑容,温和地道:“素日里我与环兄弟见面的机会极少,今儿个闲暇出来游逛,倒不想竟遇上环兄弟了,不知环兄弟近来可好?”
听了这话,贾环虽然犹在气恼探春无情,却因见黛玉和颜悦色,温言细语,不免心有触动,便敛了衣襟,向黛玉行了一礼,低低道:“见过林姐姐。”
黛玉颔首示意,因道:“大家都是亲眷,环兄弟不必多礼。”
见黛玉以礼相待,贾环自是感激,正欲再开口时,已被一旁的探春含笑打断:“时候不早了,环儿,你也该回去用午膳了,不如即刻出去罢,这园子,本也不是你能久留之地。”
听了这番话,贾环哪里按捺得住,瞪大眼睛盯着探春,含怒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好歹我也是贾家的人,是三爷,为何不能在此地久留?姐姐,我知道你眼里只有权势,可是,你别忘了,再怎么受太太看重,你始终都是姨娘生的,你身上留的血,与我是一模一样的。”
见贾环不管不顾,径直大嚷大叫,探春不由又恼又羞又气,脸白如纸,一时竟也失去理智,怒声叱道:“你住口,你说来说去,也只有这几句罢了,哼,这合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有谁不知我的身份?偏你与姨娘还揪着不放,时不时找我吵一番,嚷一番,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非要让我多受一番奚落才罢休。”
杏眼圆睁,眸中似有火焰燃烧,声音越发忿忿不平:“自我出生起,我便知道,我这一生,是摆脱不了庶出的身份,我努力与太太亲近,依太太的意思说话做事,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略好一些,使得自己能在这侯门深院里立足,我从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是错误的,我也从不奢求,你与姨娘能帮我做什么,但是,你们也该安分一些,不要来拖累我前行的脚步。”
听了这番话,贾环哼了一声,冷笑道:“原来,三姐姐是这么想的,我也不说别的,你要我走也行,今天的事情,你得给我一个准话儿,姨娘那边,你到底去不去探望?”
探春眼望着天,眉梢眼角俱是漠然之色,亦冷声道:“我不愿去,不过是天气变了,姨娘才偶感风寒罢了,能有什么大事?我努力了好久,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岂能在这个时候,为了姨娘,将一切尽毁?”
闻言贾环脸色发青,眼角迸出几许愤懑,几许恼怒,却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立在一旁的黛玉料不到两人竟会吵得这般激烈,怔了好一会儿,方启唇长叹,明眸在探春、贾环身上流转,软语劝道:“按理说,这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是个外人,不该插手,只是,今儿个遇上了,少不得也说几句,你们两人,到底是姐弟,有话大家慢慢商量就是,何必这般冷言相对?”
贾环脸上的笑意淡而冷,摇头道:“我知道林姐姐想当和事佬,是一片好意,但三姐姐的态度,林姐姐也该瞧见了,她何尝将我当成弟弟对待?在她心里,只有太太和二哥哥是值得在乎的,因为,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助她飞黄腾达,嫁个富贵双全的好夫婿。”
说到这里,斜眼瞥了探春一眼,眸色冷淡,语意中不凡嘲弄之色:“三姐姐识文断字,心里必定明白‘百善孝为先’的道理,今时今日,姐姐却凉薄如斯,我竟不知道,连自己的亲娘都不愿认之人,将来菩萨会怎么保佑三姐姐,怎么让三姐姐飞上枝头当凤凰。”
听了这番冷言,探春脸上血色尽去,苍白得仿佛冬日落雪一般,对贾环怒目相向,用尽了力气,一字字地道:“将来我怎么样,不须你与姨娘操心,今后,只要你们不来牵扯我,你们爱怎么样,都随你们的便。”言罢,也不暇与黛玉叙话,竟是一拂云袖,径直快步而去。
黛玉怔了一下,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她渐行渐远,不过须臾功夫,身影便已消失在视线里,再不可见。
轻叹一声,黛玉回过身来,却见贾环一脸凄伤,眼中落下泪来,抽抽泣泣地道:“我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摊上这么狠心的姐姐!”
见他语意悲痛,泪流满面,黛玉不由心生不忍,抽出袖中笼的洁白丝帕,递了过去,温声道:“环兄弟,且别太伤心了,擦一擦泪罢。”
贾环接了丝帕,却依旧泪流不止,低低地道:“素日里,三姐姐眼底心里,竟只绕着宝玉、太太打转,再看不到其他的人。”
“太太跟前,还少人服侍吗?偏她每天都要去凑趣,伏低做小地讨太太欢心,姨娘那边,别说常去探望,便是一句亲热话都没有。”
“宝玉那边,一屋子的丫鬟侍女,没人做针线吗?她竟是特特用了上好的丝绸,给宝玉作鞋子,至于我这个亲弟弟,无论我穿什么,她都不在意,更别说帮我做衣服做鞋子了。”
“姨娘的性情,的确乖张了些,我又生性愚笨,不怎么成器,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的,但是,三姐姐与我们,有着至亲的血缘关系,她怎么能不将我们母子放在心上?怎么能将我们看做她的拦路石?”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越发哭得厉害,语意凄凉而忿恨:“撇开其他的不说,这些年来,宝玉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偏偏总是吃香的喝辣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丫鬟服侍得妥妥帖帖,什么都不必操心,要什么都是顺手拈来,当真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他住在怡红院,里面的陈设饰物,样样都精致名贵,丫鬟多不尽数,我却与姨娘挤在一个小偏院里,房子简陋不说,身边只有两个粗笨的小丫鬟,有些针线活儿,竟要姨娘亲自动手才行。”
“宝玉极小的时候,家里的人便安排他上私塾,将他看成金珠宝贝一般,后来他在私塾闹了一场,不想再回去,家里人也是言听计从,没有半句责怪之言,到了我这里,竟是从未想过,要送我去上学,让我能够长进一些。”
“我心里清楚,我这样的身份,的确赶不上宝玉,但我到底是这个家正正经经的三爷,我不敢奢求能如他那般过日子,唯一期盼的,不过是家里的人能多疼我一些,三姐姐能将我当亲兄弟对待,不过如此而已,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简单的期盼,竟总是实现不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心头生出悠长的叹息,心知贾环压抑已久,才会在此时此刻,将自己的心事竟皆和盘托出,没有半点避讳。
仔细想一想,眼前的这位少年,生母不长进,嫡母不疼爱,亲姐姐视之为陌路,的确很是可怜。
月难常圆,人各有恨,世事总是这样百转千回,让人慨叹,让人伤感,难以释怀。
心中这样想,黛玉杏眼微阖,修长的睫毛上惹上几滴珠泪,叹息道:“素日里,我与环兄弟接触得少,从不知道你心里有这么多的委屈。”
贾环甚少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闻言低垂着头,尽情哭了好一会儿,抬头时,见黛玉一脸悲悯之色,眸中含泪,容色绝丽,仿佛带雨梨花一般。
见了美丽如斯的黛玉,贾环心中一动,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用丝帕拭了眼泪,低低地道:“环儿失态,让林姐姐看笑话了。”
黛玉略略止住眼泪,摇头道:“环兄弟何出此言?算起来,我们也是亲眷,何必说什么笑话不笑话的话?”
抬头看着贾环,眸色温暖,语意轻柔婉约:“我知道,方才这些心事,在你心中辗转了很长时间,如今,你能尽数说出来,心里必定觉得轻松了许多,是不是?”
贾环低垂着眉眼,越发显得神色怯弱,点了点头,语含叹息之意:“林姐姐所言极是,我的确觉得好受了些,只是,因了我的缘故,竟让姐姐也伤心落泪,倒是我的不是了。”
黛玉温婉抿唇,轻轻道:“我本是常哭之人,如今落几滴泪,并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想劝环兄弟一声,落泪哭泣,是专属于女子之事,而环兄弟,是堂堂男子汉,当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才是。”
说到这里,便带笑看着贾环,眉目间俱是脉脉温意,随即道:“今儿个的事情,倒也罢了,只是,以后环兄弟切不可再有如此举动,以免惹人闲言。”
贾环听了这番话,眉宇间的哀切之色愈浓,长长一叹,声音中便有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林姐姐温言叮嘱,我很感激,不过,我已经落到如斯境地,受尽合府之人的奚落,还怕几句闲言碎语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