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十二月的风雪愈发肆虐，当所有人一齐看向枯木林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狂风暴雪呼啸而过，紧张到令人窒息。
“夏青哥哥！”阿蛮下意识地抓住欧阳夏青的衣角，因为突然的害怕而提高了声音。
阿蛮清脆的声音夹在在枯木燃烧发出的吱吱声中，跳动的火焰被风雪刮得忽明忽暗。杨济屏住呼吸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火堆，训练有素的这队人立刻反应过来，把积雪踢向火堆，将火扑灭。
阿蛮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欧阳夏青捂住嘴拉着蹲了下来。他的旧大氅将她紧紧抱住，而他则连着大氅抱着她。
火堆很快熄灭，天上仅有的残月被乌云遮住了最后的光芒，阿蛮只能隐隐看到前方蹲着一个人——大概是杨二公子，他方才看的火堆就是她脚边的这一个。欧阳夏青的呼吸声离她很近很近，所有人都仿佛绷紧了脑子里的一根弦，这一瞬间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嘘……阿蛮你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夏青的声音却没那么淡定，他在阿蛮耳边小声地说着，既是在安慰这个小女娃儿，也是在安慰自己。
阿蛮其实已经完全不害怕了，在黑暗中她点点头，双手覆上夏青捂着她嘴巴的左手，她能感受到他有些发抖了，于是更用力地握着那只越来越颤抖的手，让它平静下来。
一阵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是各种兵器强烈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来人似乎和杨二公子的人马数量差不多，不知是谁的手里拿着一根火把，刀剑交手将这忽闪忽灭的一点光反射出来。
在这昏暗的刀光剑影里，阿蛮似乎看到杨二公子的软剑上已经沾满了红色的东西，空气中散发出越来越重的血腥味。
夏青也早已将阿蛮拉起来，原本捂着她嘴巴的左手变成抱着她的细腰，她这才注意到夏青的右手里也拿着一把泛着寒光的软剑。夏青的身手敏捷，一边带着阿蛮，一边用软剑躲过了这些面部狰狞的埋伏者刺来的兵器。
但因为要顾着阿蛮，欧阳夏青不敢像平日里操练时那样施展剑法，加上也着实是年少，为了躲开一个袭来的长矛，竟与阿蛮双双摔倒在地，软剑也脱了手，掉到了阿蛮的手边。阿蛮无暇顾及这把剑，目光寻找欧阳夏青的身影。
却看到杨二公子用剑指着一个被打在地上的大汉，厉声问道：“你们绝不是普通的山贼，说，是谁派你们来的，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杨济，我们绝不会让你活着回到长安！”那狰狞大汉被逼着慢慢向后退时，突然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欧阳夏青。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一些，残月微弱的光芒让阿蛮看到了那大汉嘴角诡异的微笑。直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阿蛮看到欧阳夏青躺在地上用左手捂着右手手腕，似乎是受伤了。她想向他爬去，那个大汉却退到了他们的中间。
“你知道我是杨济，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人！”
“哼哼，我不单要你杨济的命……”他突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将指着自己的软剑推开，杨济往后退了一步时，他的匕首突然猛地往躺在一边痛苦挣扎的欧阳夏青刺去。“我还要欧阳……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匕首刀刃还没到欧阳夏青身上，就被一把剑从背后到胸口直直刺穿，血从前后喷了出来，沿着剑柄流到了一双稚嫩的小手上。
这个人慢慢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阿蛮的脸，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和惊恐，张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倒在了雪地里，满身的血让雪地变得猩红。
“阿蛮……”欧阳夏青挣扎着坐起来，也被这一幕给吓住了，竟忘了手腕上的伤口。
“夏青哥哥……我……我杀人了……我不知道……我……”阿蛮的确不知道她在那一瞬间哪里来的勇气把欧阳夏青的剑捡起来，又是哪里来的力气把剑刺向了这个人的背后。她只记得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在打夏青哥哥的主意，夏青哥哥已经为了保护她而受伤了，她不能让人再伤了夏青。
周围还是在不断厮杀，血腥味越来越重。除了杨济和欧阳夏青，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角一个未满九岁的女娃儿杀死了一个满身武艺的壮汉。
“二公子，马来了。”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不知是谁已经将马匹全部放开，凭着微弱的月光，大伙儿先后骑上了马。
杨济的战马“紫飒”躲过乱箭朝着这里跑来，在他身边停下。
“阿蛮，快放开这把剑！”阿蛮的手还死死地抓着剑柄，那人的血不断地流到她地手上，温热而腥臭。杨济用力将那人往前踢，剑柄从阿蛮手里滑出去了。他捂住她一直盯着双手上鲜血的双眼，带着她纵身一跃上了马背。又驱马向前几步，伸手拉住欧阳夏青的左手，将他也带到了身后，三人共骑在紫飒身上。
“我们快走！”杨济朝大伙儿命令了一声，扬起皮鞭，让紫飒带着他们往西边驿站跑去。积雪虽然很厚，紫飒也毫不顾忌地狂奔起来。
风雪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变小了，紫飒在雪地上狂奔，留下一路吱吱的声音。
“阿蛮，你还好吗？”欧阳夏青贴着杨济的后背，右手手腕上的伤口更深了，暗红的鲜血染在了杨济的貂裘上。他疼得快昏过去了，脑海里却只有阿蛮惊恐的面庞。
“我杀人了，夏青哥哥，我杀人了！我会下地狱的，我一定会下地狱的……”夏青的声音把阿蛮从一片空白的意识中拉了回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因为天冷，手上的血已经结成了块儿。
“我会被抓起来砍头，死了之后会下地狱的，我一定会下地狱的……”她喃喃着，渐渐带上了哭腔。
“阿蛮……”
“不会下地狱的，只有坏人才会下地狱。你不是说夏青是好人么，你救了好人，怎么会下地狱。”杨济把缰绳放得更松，紫飒接收到主人的意思，奔跑速度变得更快。
阿蛮转过脸抬起头就能看到杨济的下巴，杨二公子总能给她大将军的感觉，似乎他说的都是对的，没有人敢不听从。“可我杀了人，二公子，我杀了人……”
“如果方才你没有拿剑刺向那个人，死的就是夏青。夏青是好人，他因你没救他而死的话，你才要下地狱。但是现在，夏青被你救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是能上天堂的。”
“是真的么？”
欧阳夏青一听，连忙回答道：“是真的。二公子从来都不会骗人，他读的书多，见识广，二公子说的你只管听进去，是不会错的。”
阿蛮依旧在哭，却少了很多惊慌失措。
不知一路向西骑马奔驰了多久，马与人都慢慢疲惫了。只见身边的景色已经不再只有枯木林，还多了几个小山丘，杨济将马驱向了一个小山洞前，三人一马走进了山洞里。
紫飒身上常年挂着一个布袋，布袋是杨济的母亲几年前缝的，下人们会在杨济打仗时或出门前往布袋里放一些应急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杨济打开布袋，里面有几块硬邦邦的大饼，一对打火石，几张布条，一瓶金创药，一把小匕首和一根小麻绳。
杨济随便捡了几根枯木枝生了个小火堆，给欧阳夏青胡乱上了金创药，简单包扎了伤口。又把大饼分了三份，一份给紫飒吃了，一份用匕首切成了小块，用一张布条垫着放在了地上，另一份则重新包好放回了布袋里。
“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个大饼不好吃，但现下没法子，大家都得吃一些，否则没力气坚持到驿站了。”
阿蛮原本就是饿了几天的，哪里还管的上食物好不好吃呢。只要有的吃她便觉得开心了。至于欧阳夏青，原本是个挑食的人，跟着杨济上战场后也就改掉了娇气的毛病，吃什么都是没问题的。在这个小小的山洞里，能烘身子能吃东西，回想刚刚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现在他们竟都觉得无比幸福。思及此，欧阳夏青忍不住笑起来。
“夏青哥哥，你在笑什么？”
“我在庆幸我们现在能在这里暖着手，谁能想到刚刚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就死了呢。”夏青用最轻松的语气说着，生怕又让阿蛮觉得自己杀了人得下地狱什么的。
“夏青哥哥，好人都是要长命百岁的，我不许你死。”阿蛮向来最怕“死”这个字了，一旦死了，人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有每年祭祀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个死去的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杨济看这俩小孩竟又紧紧挨在一起的时候，不禁觉得十分有趣。虽然他也大不了他们几岁，却比他们成熟得太多，凡事多了很多个心眼，很难像他们这样单纯无忧了。
他逗她道：“阿蛮，每个人都会死的，好人也难得有长命百岁。何况你的夏青哥哥将来是要进军队领兵的，有外敌入侵时，他得带兵上战场，古人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等到上了战场的时候，就要做好为国牺牲的准备了。”
“二公子，上战场一定会死吗？”
“上战场不一定会死，但是得做好死的准备。若是为国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所以方才你救了夏青，也是救了未来的将士，救了夏青当将士以后能保卫的疆土和人民。”
“二公子说的很对。”欧阳夏青把阿蛮拉到面前，因为右手被布条扎了起来，他只好用左手别扭地捧着阿蛮地脸，很认真地说道：“你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以后我保家卫国都有你的功劳。我欧阳夏青是不能死在这些坏人手上的，我要死的话要么是长命百岁老死……”
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北边传来匈奴人不断挑衅，抢烧边境都城的消息，便把声音提高了不少，“要么就是在战场上以一敌百，拿我一条命换扰我百姓犯我大齐的敌人的一百条命。我是不怕战死的，哪怕战场上万箭穿心了，也是好男儿家门世世代代的荣耀！”
“可是夏青哥哥，”阿蛮大概是被欧阳夏青的认真吓到了，她紧紧握住欧阳夏青的手说道：“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的。这一辈子每一天晚上都哭，一直哭到我也死了为止。”
听到她的承诺，杨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咱们也都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了，死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干。阿蛮，咱们现在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听你说你要去长安，我们也是去长安，你把你的事情说一说，若能找到你的姨妈，我们就负责把你带进长安城，就当作你救了夏青一命的回报之一，你看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