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初春,夜清冷如霜。
浓重的夜色中,一黑影如鹞般轻盈,纵入高墙。忽而跃起,忽而又落下,终于在奇芳楼客栈外的一棵百年老树上停下。窥视了好久,在确定没有人看见之后,轻轻的窜过树梢,攀上屋顶,向他索要的目标悄然靠近。小心翼翼的揭开屋顶上的灰瓦,屋内暗淡的烛光下那抹俊朗挺拔的身影摇晃不定,映在如流水般垂下的软烟花枝的帘子上,犹如剪影。
赵易轩顺手端过桌上的白瓷杯盏,却不是用来饮用,对着桌上一小片子笺缓缓的滴上几滴透彻的液体。静静的看着滴酒之出的变化。片刻,子笺上便赫然显现出三个字:转运史。
死死的盯着手中的三字,那眼神仿佛要将手中的纸片剜出几个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将那纸焚为灰烬。半晌,绕过花梨瘿木桌,迈步来到烛火之前,伸手将那子笺在烛上点燃了,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吞噬掉刻满权势阴谋的字句,一寸一寸,终于尽数化为灰烬。
倏然听见屋顶略有窸窣之声,蓦然转身打开雕花门扇。几条黑影从一旁的房顶疾刺而出,早已隐于深深的黑幕之中……
夜空漆黑如墨,就在这时,黑衣人身后突然飞起了一道刀光。
刀光很淡,淡得像云间朦胧的月光,但速度却快得像闪电,在亮起的时候就已划上了他的背心。
“咚”一声闷响,黑衣人重重地倒向地面。
赵易轩疾步上前,俯身扯下黑衣人的面罩,阴冷地向着气若游丝的黑衣人道,“说,你们是什么人?谁指使你们来的,快说。”
黑衣人对上赵易轩阴冷的双眸,阴恻恻的一声冷笑道:“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任何消息。”说完,双眼圆瞪,头颈一歪,口中殷红的鲜血滚滚溢出,已是咬舌自尽。
看来这并不是一般的刺客,定是经过残酷训练的死士。此时他早已被人盯上,此地不易久留。
圆月,浓雾。
乳白色的雾气浸在阴冷的月色里,也随着月光一起飘荡,将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片神秘而清凉的氛围中。
“一群蠢材,让你们探情报,却打草惊蛇,让人家逮了个正着。要是让你们这群蠢材坏了主人的大事,就让你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哼!”昏暗的月色里有人阴沉地怒声道,衣袂翻飞,一身黑衣隐没于昏黄的月光之中,留下一抹细长的淡色阴影。冷眼微扫了下四周晗首而立的黑衣蒙面人,眉眼微挑,噙着刺入骨髓的笑意。
“副指挥教训得是,以后尔等一定会谨慎行事,定不负大人所望。”余下的几个黑衣人抱拳作揖恭敬地向着中间的黑衣人道。
“这次暂且就饶了你们,下不为例。”一双犀利的眼睛扫示着面前恭谨垂首而立的人。
“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走?”左侧一黑衣人恭敬的语气低声询问。
“不用着急,现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他们也必有所防。再探探情况,回去听候主人发落。”阴冷的一笑,依然是一副沉静的表情,幽黑冷洌的双眼深不见底尽显阴冷之气,冰冷的语气,无半丝温度。
“管他妈的是谁,先一刀宰了在说。”黑衣人右侧一膘形大汉,生得一脸横肉,目露凶光,像是一杀猪的屠夫,满口唾沫飞溅岔岔不平地道。
黑衣人不语,冷笑,“你还真当你是屠夫呢?”眼里已射出了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大汉一双三角形闪着阴冷的光冷笑,可他的笑容还未消失,就见寒光一闪,持剑的右手已掉了来,紧接着腋下一凉,一柄二尺长的柳叶刀从他的腰眼刺了进去。血光乍现,大汉惨叫一声转过头来,只见面前的主人正对着他冷冷的一笑,手中的柳叶刀还在滴着血。大汉眼珠子凸都了出来,还想扑过去拼命,刚挣扎着跃起就跌落于地,抽搐几下,就不会动了,鲜血流了一地。
“这般有勇无谋的蠢材,留着只会徒增麻烦,毫无用处,险些坏了主人的大事。”黑衣人双手慢慢收握,手是一块白似雪的丝巾擦拭着他那柄鲜血直滴的利剑。氤氲的眼眸中,犹如熊熊怒火燃烧。
夜静谧得让人窒息,夜风吹过,一阵浓裂的血腥味穿肠入肚。
江南的初春,到处一片姹紫嫣红,绿树碧水,白墙灰瓦;垂柳深处,传来隐约丝竹之声。清晨薄雾未散,空气还夹杂着阴冷,那些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撑着几叶小舟在湖中游荡,对面迎来泛舟湖上的书生,四目相对,早已双颊绯红,双手遮面。
一袭白衣印花的衣袍衬得她不施脂粉的面容有些许的苍白。悠悠移步,径自坐在湖边,将自己融入两丈之后青翠欲滴的竹林中。她摘下髻上斜插的珠钗,将一头如云青丝浸入河中清洗,顿时打破了一泓湖水的静谧。水声潺潺,满面含笑的望着湖中那绝色的容颜。额际的梅花胎熠熠生辉,衬得伊人清而不弱,气韵尤佳。
此时他方才踏上拱桥的另端,被彼岸争香斗艳的锦簇花木簇拥着,月白的袍子泛着柔光。遥望彼岸她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巧丽影,他笑得云淡风轻,缓缓向她走来。
瞥见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她顿有几许恍惚。执起一把羊角梳,轻捋她湿漉的发丝。旋即,展开一个温婉的笑,怔怔的凝视着他的到来。
“子曦,我来了。”
此刻,他离她不过几步之遥。他,依旧笑得云淡风清。她款款起身,细细端详着他。星目、剑眉、黑瞳、白袍,还是那般的气宇昂扬,温润如玉。
她的神思不知为何有些许的游离,就这般,幽幽地凝视这个方才认识不过半月的男子。良久,微微莞尔。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一样微微抖动了一下。
她的脑海中飞速的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
刀光剑影,漫天大火。那瞪得如铜铃般大小,死不瞑目的双眼。
眼前的男子,让她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浩劫之夜。夜幕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那年她方才八岁,在敌手的疏忽大意之下,携着身患重伤的身子夺路而逃。
夜漫漫,路幽幽。
脑海中父亲被剑刺伤胸膛倒地的画面历历在目,血色疯狂的弥漫着。
她的步伐急促而凌乱。只想逃离那地狱般的修罗场地。
一阵微风拂过,竹叶间摩挲出簌簌声响。
他的眉头蹙起,轻抚她如墨般浓稠的青丝,“初春十分,天气阴晴不定,该多加些衣物才是。”旋即执起她纤细修长的葱指,“你本就染了风寒,怎可再受凉?”
她的指冰冷似雪,他的指灸热如火,十指交缠牵绊着。如他,仿佛要用火一般滚烫炽热的心将她溶化。坚定的念头自她莞尔的刹那恣意而生。他毕生所求的,不就是这如水般清透的女子么?
这个动作显然太过暧昧,子曦抬眼怔怔地看向他,心里有什么正一点一点温暖起来,有什么一点一点升腾,眼波温柔如水,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一种叫温柔的东西在相对的视线里蜿蜒而行,晨间的凉风呼呼而过,有飞鸟敛羽又展翅,忽拉拉的声音很柔和,时光在这里轰然倒塌,细碎而懒散。
赵易轩看着她清澈的双眸莞尔一笑,用手抚过她那如瀑的万千青丝,然后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柔柔地,仿佛是握着绝世的珍宝。那犹如母亲般温暖的双手一直从指间传递到了子曦的心里,暖得她鼻子一酸,眼泪便扑簌地往下掉,可那双美目依然看着他,清澈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水泽,却一如从前般倔强而骄傲。赵易轩心弦一动,低下头,亲亲的吻着她的眼泪,仿若至宝,尔后明媚地笑着说,“你的眼睛很清澈、很漂亮。”
子曦的头脑空白一片,只剩他明媚的笑容,美丽而动人。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沉落脚下,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他,就一直这样跌落入他这般温柔、明媚的眼眸里,无法自拔。当初那吞噬心骨的仇恨是那样绝裂的扰乱着她平静的心,而现在,仿若被那明媚的笑颜慢慢的溶解开来。
她沉浸在那仿若隔世的后忆之中,一时无语。
轻风拂过,竹叶簌簌作响,湖面辉映着一时沉寂的二人。
这才遥遥转醒的她,抬头迎上了他凝视着她的双眸,幽深秀丽。
那般的瞳,似乎让世间女子情为所动。
那般波光粼粼、清澈干净的眼神,足以令天下男子为之臣服。
在如诗如画的江南,她与他泛舟人间天堂;他为她题诗扇面;她将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系在他的腰际。
末了,他自怀中取出一物,丝帕裹着,缓缓的赠予她。
她微怔。轻轻解开那带着如阳光般暖暖的刺绣手帕,是一把碧翠般剔透的折扇,泛着晶莹般的光泽。扇是极好的白纨素面,扇面刻着繁琐的纹案,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一股淡雅的薰香萦萦绕绕的散发出来。骨柄上镶嵌着数颗明珠,正反两面各自镂金错玉四个篆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良久他才静静地开口,声音中透着几许温柔:“在下明日就要启程回京,等事情一妥,我定会亲自来醉红楼提亲。就以家传的这把折扇为信。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犹如山盟海誓般,唇角吐出的字音在那清风翠竹间回荡,犹如绕梁三日久久不散。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誓言。
子曦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觉得春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那碧玉清透的湖水,波光粼荡。那样澄清,宛若明镜。仿佛,仿佛,能呈现,前世今生。
感觉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子曦只觉颊上发烫,轻轻地垂下螓首,看着青石小径上,自己的影子斜斜地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蓦然,她直望向他,本如秋水一样波澜不惊的冷清双眸,忽然竟似烟花般绽放出姹紫嫣红般的烂漫。
子曦仍然笑着,淡定自若。盈盈的眼波中竟似含泪,眉目间笼罩着淡淡的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赵易轩依然一脸微笑,明媚澄澈如同一泓池水。一如最初见到她时那样珍惜她的笑容,清澈美好,那淡淡的忧郁眼神牵动着他怅然若失的心弦。看着她额前几缕青丝垂落下来,挡住她那清透如水的双眸与那绝世的容颜,下意识地伸手去拢,帮她把发别到耳后,却在触及她如丝缎般柔滑的皮肤后,愣住了。这样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眼神里竟流露出与同龄女子所未及的沧桑与落寞。
他修长温润的手再次执起她纤纤玉手,指尖相触,十指交缠,眸光交接,这仿佛是他们的仪式,那个古老的、永不背弃的誓言。
子曦微微有些动容的看着那相交一处的手,抬首怔怔的看着他,那郑重的神情,那决无悔改的眸光,这一刻,似想笑,却又似想哭,最后却只是呆呆的站着,呆呆的看着,任那手暖着那手,任那扇冷着那手心。
一滴清泪滴下,落在那沁凉的扇骨上,心是那样的空寂,空得如万物不生的幽谷,寂得如万物俱逝的荒原,这泪是如何落下的?这泪是为什么而落?
他终是她命定的牵绊。
子曦莞尔,轻轻抽出指尖,丹唇一翘,贝齿微启:“等你!”转身轻移莲步款款而去,走过竹林尽头,蓦然回首,他还悠悠立于隐秘僻静、深无尽头的竹林之中,浑然天成。白衣素服,翩然如玉,望着她,满脸的微笑,一如既往,云淡风轻。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有轻风的声音在耳畔轻轻拂过,仰面就看见湖畔灼灼花枝在头顶盛放,仿佛是最绚烂的晚霞,无数的花瓣纷纷扬扬的跌落下来,撒在她的发间、裙上,像是一场最绚丽的花雨,那妖异带着艳烈的红,宛如一朵绽放于黑暗之中的血色芍药。
她走得极快,内心也极是无奈,眼角的泪珠,终就这样轻易地落下。一滴,两滴,落入扇中,碧芒一片。
她知道他会来,他一定会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