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将至,爹爹和娘亲上前堂来。赵姨娘和素兮也到了。若兮随着乳母带着也至堂中坐着。我和哥哥并肩进入堂门,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只是静默不言,气氛极是庄重。我假装轻松微笑着走向娘亲调侃道:“这会儿怎么都来得这样整齐了,娘亲又要给我们训叨家规不成。”
娘亲温婉一笑道:“不训家规,明儿你就要入宫去,咱们今天吃个团圆饭,等会你叔父和婶母也要来了。”
听得说到叔父也要来,我顿时开心起来。想着,自己竟是很久没有去看他们了。叔父薄穆果是爹爹的胞弟,与爹爹最是亲厚。叔父精通医术,为人淳厚,现今在安阳街上开了个药堂铺子,把脉问诊,悬壶济世。平日里,我好奇那些花花草草的药材,无事喜欢上铺子里瞎逛。只是叔父总宠溺我,不让我上前堂去,总说如花女儿身上怎可沾一股子药味呢。
我们几个姊妹围着爹爹和娘亲叽叽喳喳说着闲话。
不一会儿,只听一小厮来报说,二叔父和婶母来了。我们正要迎出去,只见叔父和婶母款款走过来。我急急上前,挽过婶母的手臂,打趣道:“几日不见,婶母又漂亮许多了呢。”
婶母刮着我的鼻子道:“看看我们婉儿这张猴儿嘴儿,真真是抹了蜜呢。”
我们欢笑着,走进屋里
晚膳准备得齐全又丰盛,因着我的入选,一家人围着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想着我的离去,又不禁添了愁绪。
我斟了一杯甜酒,站起来举起杯子向着爹爹和娘亲道:“婉儿不孝,婉儿明日就不能在二老跟前了,这杯酒就当是婉儿感激二老的养育之恩,二老今后定要好好珍重,如此,婉儿在宫中也可安心些许。”说罢,我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爹爹和娘亲也站起来,娘亲悄悄别过头抹着泪,还是爹爹强装欢颜道:“婉儿放心去吧,婉儿如今已是圣上看中的人了,今后,若得恩宠,封了妃嫔,爹爹和娘亲见你还要行君臣之礼呢,说到头,这也是我们薄氏一族的荣耀了。”说完,爹爹也饮了杯中酒水。娘亲早已哽咽难言,只默默地坐着抹泪出神儿。
我听得爹爹如此说,更是心如刀绞,不觉又赌起气来道:“爹爹是要和女儿生分了么,此时此刻竟和女儿说什么恩宠不恩宠,君臣不君臣的。从今往后,女儿进了那不得见人之地,要想再见着二老总也不能了。”
叔父听得我又伤心又赌气,不禁也站起来道:“婉儿只管安心去吧,爹爹这边还有叔父呢,总不让你挂心就是了。”
听见叔父这样说,不由得又想起了爹爹的肺疾。每逢秋冬时节,爹爹肺疾的老毛病就要发作,成日里咳喘不已。多年来,总是叔父精心调理,才不至于出现险情。
想到这些,我又泪眼盈盈地举杯向着叔父道:“婉儿不在,爹爹和娘亲就交给叔父了,爹爹肺疾已有多年,还望叔父平日里督着他好生调养才是。”
彼时,哥哥也站起来轮流敬了长辈们的酒。虽说此刻,爹爹和娘亲还不知道哥哥明日也要离家北上,但从哥哥眼里的抑郁愁绪也能猜出,哥哥心中定有心事。
离别在即。虽说是吃团圆饭,但一家子除了若兮年幼懵懂之外,都闷闷不乐,愁绪万千,一大桌子的菜也只略略地动了几筷子罢了。
用过晚膳,我和哥哥来至爹爹和娘亲房里。爹爹坐在床边梅花圈椅上点起一袋烟,默默抽着。因着爹爹肺疾的原因,平日里我和娘亲督得严谨,爹爹抽烟的习惯似乎早改了。只是,此时,看着他独自默默抽着,娘亲也不阻止,我更不忍心劝诫。
娘亲拉过我们兄妹,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婉儿明日一大早就要进宫去了,虽说爹爹和我舍不得,但我们毕竟是有福气的,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娘亲对你无甚要求,只求你今后凡事谨慎,万万保全自己就好。”说着,又问道:“明日进宫,你想带谁去?”
我沉沉地道:“我想带念奴去。”
娘亲接着说:“念奴自小跟着你,对你也是无微不至,带她去,我也放心。”我颌首。
娘亲转过脸向着哥哥道:“远儿是个男子,不像女儿家,凡事要有担当,为娘瞧着你今番回来不甚欢喜,有甚心事么?”
哥哥抬眼望向我,我点了点头。哥哥便将明日要出征的事向爹爹和娘亲说明了。
一时里,爹爹和娘亲知道我和哥哥明日都要离去,不觉又增添了悲伤。娘亲搂过我和哥哥的身子,放声哭起来。
爹爹和娘亲絮絮地又嘱咐了我和哥哥许多话。夜已深沉,我才和哥哥从他们房里出来,各自回屋而去。
念奴早已等在我的闺房里。她一向是个能睡的,平日里,晚膳过后总嚷嚷困了,催着我早些上床。只是,今日,已是午夜将至,她并未睡去,只默默地在我房里收拾衣物。此时,见我进来,她缓缓地走过来,我瞧见她眼圈微红,睫毛一片湿润。我轻轻地说:“你怎么啦?你哭过了。”
念奴一头扑进我怀里,抑制不住放声哭起来,道:“小姐明日就要进宫去,奴婢该怎么办呢?奴婢不能没有小姐啊。”
我一壁轻轻扶起她的头,替她抹去泪水,安慰她止住了哭。一壁庄重地说道:“你不会没有我,我已和娘亲说了,让你跟着我进宫去呢,你可愿意?”
念奴听得这样说,顿时破涕为笑,道:“这是真的,小姐不是哄奴婢玩儿的?”
我也笑着道:“谁曾哄你来着,宫里有规定,准许我们带一两个家生丫鬟进去,这样服侍起来也应手些。你自小跟着我,我想带你进去。”
念奴上前一把搂住我,欢喜起来,道:“奴婢愿意极了。奴婢就知还是小姐最疼奴婢了,小姐放心,奴婢必定誓死跟着小姐,绝不离小姐半步。”
我轻轻拉开她的身子,道:“好啦,快梳洗歇息了,明日天不亮就要起来,看你到时赖床呢。”
念奴不着急替我松发,反倒拉着我瞧着她刚收拾的包裹。只见她如数家珍似的,将我平日里最喜欢的服饰都一一拿出来瞧了,说:“我知道皇宫里什么都有,但这些都是平日里小姐最爱的东西,奴婢想着,明日都带进去,日后也好留个念想。”
我笑着道:“你倒有心呢,只是别忘了我惯用的笔墨,还有古琴,那些才是我最爱的呢。”念奴应了声,道:“是了,奴婢怎么把它们忘了。”
说着,自外间收拾去了。
正待我转身时,忽然瞥见了上午念奴拿出来晒了的那件披风。银白的颜色,清雅而素净,是我喜欢的。我轻轻抚着那一撮一撮软软的风毛,思绪不禁飘到了那天。
那件黑色的披风,那匹飞奔的马儿,那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霎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皆似潮水样从心底漫了上来。我痴痴地将披风握在手里,柔柔的貂皮质地将手心暖出了一层潮腻。
我自袖袋里掏出了那块玉佩,莹润的羊脂玉质地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我细细抚着玉上飞鹰的形状,雄健的翅膀,坚硬的骨骼,锐利的双爪,气度高贵,仪貌堂堂。鹰是强劲而敏锐的,同时,鹰又是艰辛而苦难的。只有经过无数暴风雨雪的锤炼,鹰才会有凌云之志,王者之风,才有能力傲视群雄,成为天空的霸主。这只鹰是他的,这个佩戴着这样一只鹰的男子,会是个什么人呢?
我一壁神思恍惚起来,一壁又想起了他说的“一个月内必来见你”的话。想着,明日,我就要进宫而去,他来了,也再不得相见。一时心中又悲痛起来。
我恍恍惚惚地自妆台坐下,从抽屉中取出一叠浣花笺,脑海里尽是那日的情形,想着他说过的种种话语,不觉有千言万语涌上心来。我握着芊芊楷笔工整地写着:“萧公子见字如吾”。
写下这几个字,顿时又觉不知从何说起。到得最后,只留下几行清婉的簪花小楷:“公子恩情,小女子铭记在心。与公子骤然一遇,恰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今,小女子不得不离去,正所谓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小女子妄自猜想,公子丰神俊朗,气度非凡,他日定能展凌云之志。故,公子不必记挂小女子,当好自珍重为要”。落款只淡淡写着“薄婉兮,元昭三年九月初一。”
我将信笺封好,在信封上端正五个字“萧公子亲启”。想着,明日早起,交给娘亲,说明了若这一个月内有叫萧煦的男子前来,便将之交与他,也就罢了。
此时,念奴从房外走进来,看着我愣愣地只是不言不语。她看见我手里紧握着飞鹰玉佩,顿时明白了许多。
她由着我出神,只是将明日一应要带进去的东西又细细整理了来。
离别前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在我还未从绵绵的思绪中缓过来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念奴从我身后悄悄上来,轻轻抚着我的肩头道:“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奴婢替小姐梳洗装扮了吧,小姐一夜未眠,不好好修饰一下,可怎么见人呢。”
我默默颌首,由着她侍弄起来。
我在娘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便这样在无眠中度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