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琉璃和阿原避到后院,坐在窗子底下,近着暖暖的小圆肚铁炉,半开着窗子赏外面的雪景。
聂阿姆做着针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琉璃,笑道:“咱们家小姐,出落得越来越好看。全都城里找一找,也找不出第二个我们家阿璃这么好看的人了。”
阿原听了,失笑道:“别人家女孩儿受了人家的夸,都是谦虚地自贬。你倒自己夸,夸得还这般眼里没谁。给外人听到,不知道咱们家是多狂妄人家呢!”
聂阿姆理所当然地说道:“咱们家哪里狂妄了?别人家自谦,是因为他们家的女孩儿本来就没有别人夸得那样好。咱们家阿璃别人怎么夸都不过,为什么还要谦着?”
琉璃听得好笑,看着聂阿姆抿嘴笑,笑罢了,开口说道:“阿姆眼里,爹爹是天下第一真性情有大才的老爷,娘亲是天下第一有手段心又善的夫人,宗叔是天下第一本事大人忠厚的护院,如今我又成了都城第一好看没得比的女孩儿。咱们家不狂妄谁家狂妄?”
聂阿姆说得也给笑了。
掬心过来笑着提着壶倒茶。
琉璃笑道:“对了,掬心姐姐是天下第一人聪明心灵慧的可人!”
掬心抿着嘴笑。
聂阿姆说道:“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差。崔家阿郎向来是个能看人的。小小年纪,眼界见识,皆不一般。老爷要对崔家阿郎更好些才应该。”
琉璃一听,这明明是给崔浩抱不平来了。
上次崔浩上门求婚被阿爹几言几语打发走,很是让聂阿姆耿耿于怀了几日。她是聂阿姆一手带大的,情感上犹如半母,她看好的如意郎君被生生拒掉,心中很是不满。然而她的确是敬重秉淮的,虽有不满,也只觉遗憾,只盼着崔浩不要被秉淮三言两语打发掉从此灰了心才好。
阿原和琉璃都知道聂阿姆的心思。两人都只笑,不说话。
琉璃不着急,是因为知道以自己和崔浩这些年的情份,他若因着阿爹一句话就退缩别娶,那他也真就不是自己的良配。
阿原不着急是因为知道秉淮再不同意崔浩,全都城望过去,能越过崔浩与之比肩的,实在是寥寥无几。以秉淮的眼光,放着崔浩不选再选另一个出来,简直是难之又难。
聂阿姆哪里知道一家三口的心思?犹自遗憾地说道:“崔家阿郎眼看着要十五岁,马上到了要娶亲的年纪。不知道谁家的姑娘那么好福气,能嫁给崔家阿郎那么好的人。”
琉璃平日里和家里都是说笑惯了的,什么话题向来都不避着,也不害臊,笑着问聂阿姆道:“崔哥哥有那么好么?阿姆听来满口的羡慕。”
聂阿姆看了没心没肺不知道着急的琉璃一眼,说道:“崔家阿郎有不好的地方吗?论相貌莫说全都城,全魏朝里找找去,有哪个能比及得上崔家阿郎一张脸皮的么?论才情先皇除了赞过咱们家老爷,和崔家大人,也就只有崔家阿郎入了先皇的眼。年纪轻轻,跟着皇上连连片伐,全都城里哪家子弟有过?论性情,崔家阿郎出入皇上近侧,到现在不求升官不恋钱财,对人和气又有礼。唉!崔家阿郎我真是数不出有不好的地方来!”
聂阿姆说着,连一旁的掬心都给逗得笑了起来。
琉璃说道:“阿姆,崔哥哥对人哪里和气过?你是听了谁的传言居然觉得他和气?”
聂阿姆道:“崔家阿郎怎么不和气了?每次来了,笑容满面,礼貌问安,说什么话都是温温有礼,做什么事情都是文质彬彬。你从前耍了多少无赖,他也只是容着你。天底下最和气的哥哥也莫过如此了。”
琉璃被聂阿姆说得抚了额,觉得她大约是觉得阿爹拒了崔浩,从此便断了那个样事,心中存着不满不能说出来,所以有些魔怔了。
聂阿姆看琉璃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简直有些着恼,狠了狠声,说道:“有件事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你从不打听,大约也没有人跟你说起。你知道东阿候府的那位嫡出的大小姐,原本是趁着老太君还在时匆忙嫁了的,也过了几天好日子,夫婿一开始也是知冷知热地疼爱,前几天家里婆婆才给了一房妾,夫妻两个明显就离了心。女孩儿家这辈子,别的不图,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寻个好夫婿,否则哪里有好好的日子过?”
琉璃愣了一下。她真得不曾听说高莹的事情,这才成亲多长时间,居然婆婆往夫妻间塞妾室了么?
聂阿姆看了看阿原,见她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又说道:“你们未出阁的女孩儿,别人自然是不会跟你们说这些的。然而正是因为什么也不跟你们说,所以一门心里天真着觉得年少夫妻都该是和和美美。真有那般美好,哪里还来的这许多怨妇。即使你卢家姐姐,因着生了孩子,不照样不甘不愿地为夫君纳了妾?”
琉璃更是愕然一怔。她更不知道卢静竟然为夫君纳了妾。
聂阿姆看琉璃发愣的样子,就知道她犯了傻,不由地点道:“男人哪,多数口是心非。痴心的向来是女子,负心的大多是汉子。这夫君哪,必得要找个知根知底能容着你让着你的,说笑的时候你能跟他说笑,耍闹的时候他能任着你耍闹,伤了心的时候他知道心疼你,流了泪的时候他知道逗笑你。你以为找这样的夫君是那么容易的么?没有磨合过的感情,初次相见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就能相互体谅,相互心疼?故事里也不会这样讲不是?”
聂阿姆的话倒说得琉璃深思了起来。她从前,的确没有好好想过这些事情。她和崔浩,理所当然。一起长大,他对她好,他对她宠,他愿意花时间陪她做无聊的事情,愿意哄她去开解不开心的事情,有危难的时候他愿意护着她,有好物件的时候他记着留着送她……
似乎这一切从一开始慢慢到现在都变成了理所当然,她也见过别人家不幸福的夫妻,如大公主,如东阿候夫人,如聂阿姆。
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和崔浩会成为那样的可能。她能想到的,全是两人在一起的好。
然而聂阿姆的话却忽然令她想到,原来世上没有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她能遇到崔浩,原来是这么幸运的事情。
聂阿姆看到琉璃低头思考的样子,看了看阿原。阿原带着微不可察的微笑对她点了点头。作为妻子,她不可能在丈夫明明排斥崔浩的时候还教女儿去想崔浩的好。然而作为母亲,她确乎希望女儿知道她现在能与崔浩感情如许是多么难得。
她知道人在很轻易得到许多东西的时候往往变得理所当然,进而变得不加珍惜。她并不想女儿错过崔浩,更不想女儿理所当然地对待崔浩的好。诚然崔浩并非随和之人,然而他对琉璃,已经展现了一个男人所能给的最大的容让和宠溺。她和聂阿姆都知道,这样一份宠溺和容让有多么难得。
她原本并没有想着让琉璃知道这些,然而当日琉璃在得知崔浩被秉淮拒婚遣回家中后,只是莞尔一笑,再也没有别的表示。
琉璃对崔浩如此笃定,是好事。然而另一方面,她如此笃定却未有任何表示,正是将崔浩的好当作了理所当然。她甚至不懂得应该向崔浩捎去一份心意,叫他被秉淮拒婚后的沮丧能得些许安慰。
男人,有时候,并不是没有做事情的勇气,而是没有得到来自爱人的鼓励。
琉璃静静地思考。
聂阿姆便埋头做着针线活,再也不出一声。
掬心给阿原续了一杯茶,便坐在小火炉边拔弄里面的炭块。
阿原便在窗子上一靠,一边轻轻啜了一口茶,一边看着外面堆在假山石下,盖了半截的假山却更增意境的雪。
引慧便是这个时候跑过来的。
匆匆上了台阶,推门进了内室,脚步踉踉跄跄地一收,气也没有喘一口,便呼着白气说道:“那个凉州王居然要把小儿子配给小姐呢!”
屋里的几个人一齐惊愕地抬起头来。
琉璃白了脸。
聂阿姆的针尖扎了手指,冒出了血珠。
掬心手里被夹起的炭块被火钳一个失力掉下去,冒出一团火星。
阿原手里正往嘴边送的茶盏一歪,泼湿了袖子。
“你说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