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毓宁吃了两碗乔母烧的地瓜面条,顶着鼓鼓的小肚皮,心满意足地回汤宅。
小孩子情绪本就阵风阵雨的,如今又得了阿爹保证,确定家人下月会来看望自己,乔毓宁也不哭了,抱着木偶玩具,兀自玩得开心。
汤家上下只要这位黄大仙钦点的小祖宗能踏实地留在这里,那是天南地北地搜罗新奇玩意送她玩,还专门给她打造了个玩具屋,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其他,汤家人就不管了。
乔毓宁天性活泼爱玩,喜欢向村里小朋友炫耀她嫂嫂做的新衣裳阿哥买的新头花阿姐绣的荷包,最最离不得阿爹阿娘,每天都要跟他们叽喳上半个时辰才肯罢休。
而汤府,这冰冷冷的地方纵使有再多有趣的玩具,也吸引不了她。
乔毓宁孤孤单单,找不到人玩。觑无人时刻,她抓住唯一一个安全无害的人,滔滔不绝地呱叽她一天所作所为。哪怕这个不幸地被她相中的垃圾筒伤重不会回话,她独自一人也能自言自语显摆大半夜,然后带着好心情沉入梦乡。
六月初,冲喜满半旬,汤家少爷缓缓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啊,又清又亮,眼仁上似抹了层银色的釉彩,眼波微微闪烁,好像满天的星子都落在里面,是乔毓宁有生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宝石。
乔毓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那漂亮的眼珠子,确定那是不是汤夫人玉步摇上缀着的钻石明珠。
汤怀谨眨眼避开,乔毓宁总算明白过来,扯起嗓子正要叫人,忽听得汤家少爷道:“水。”
乔毓宁爬上绣桌,调好温水,捧到汤少爷前头,学汤夫人样用小银勺勾了喂伤员。喂完三杯,汤少爷摇头,乔毓宁放回杯勺,回身看他强忍伤痛却无比安静地躺在那儿,道:“阿宁去叫大夫。”
汤怀谨低声道:“不用。”
他让她坐到床头,跟他说说话。乔毓宁这可来劲了,有人理会总比一人自言自语强。她把记事起抓鱼捕虾掏鸟窝的事统统挖出来,说到好笑处,自己捂着肚子咯咯笑得厉害。
汤怀谨被她逗笑,不意扯痛伤处,却又坚持不让请大夫。
乔毓宁歪着脑袋想了想,掏出青叶荷包,拣了颗麦芽糖放到汤少爷嘴里,并往那些伤处呼呼吹气:“不疼,不疼,吃糖不疼。”
汤怀谨嗅着她嘴里的薄荷糖香气,面色微微泛红。
“我弄痛你了?”乔毓宁敏感地察觉到汤家少爷不高兴,汤怀谨摇头,道:“阿宁,该睡了。”
乔毓宁听话地去偏房洗漱,回到正屋,却不上床,坚持要汤怀谨张嘴。确定他已嚼完糖,乔毓宁拿青盐帮他清洗齿口,边抹水渍边说出最强大的理由:“村里三姑婆说晚上吃糖会烂牙,你不让我刷,以后我不分你糖吃。”
汤怀谨瞧着张牙舞爪的小丫头,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乔毓宁起时,汤怀谨睡相平静,以至于老太医踩点来诊脉见汤少爷睡得安神特特延后问诊时间。
老太医捋须告诉汤氏夫妇,只要汤少爷一直保持这样良好的心态养伤,骨头长全的话还是有一定机率康复的。日后,哪怕汤少爷一辈子只能坐轮椅,也强过瘫痪在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状况。
汤夫人喜不自禁,双手合什道:老天保佑。
汤怀谨再度醒来,汤夫人舀着银匙先喂儿子早粥,再喂药,嘱咐儿子放宽心养伤后离开新房。房间里静得不像话,忽地,汤怀谨张嘴道:“进来,阿宁。”
趴在后窗的乔毓宁跳下板凳,绕个圈子跑回新房正屋,满眼兴奋与好奇:“相公怎么知道的?”
汤怀谨笑反问:“恭房很香吗?”
乔毓宁倒真想点头,汤府放恭桶的偏间每日点花香,弄得比县城的胭脂铺还要喷香。好在她不算笨,还知道对方在逗趣,扭扭捏捏地难为情,道:“阿宁本想问相公要不要玩这个?”
她从身后举起一套船房。这完全是照真船比例缩小做的,所花费的人工与时间丝毫不亚于真船,它可以被拆分,再重新组装成普通船、画舫、远行用的三层楼客船。
汤怀谨微笑道:“阿宁自己玩吧。”
乔毓宁哦声,正要离开,忍不住又回头问道:“相公你真地真地不要阿宁陪你吗?这里很静,只有你一个人,你都不怕吗?要是阿宁早就哭了。”
“那阿宁就留下吧。”
乔毓宁用力嗯嗯点头,放下商船,跑去玩具房抱来更多的玩具,坐在病床前,边摆弄边告诉汤怀谨怎么玩。如果汤怀谨睡着,她就绝对不说话。她记着太医的话,汤家少爷全身骨碎,得静养,要保持好心情,不可激动暴躁,影响骨头愈合。
然而,大多数时候,汤怀谨都是神情静静地望着帐顶,眼神空空沉沉,无喜无悲。
乔毓宁瞧着很难受,她再小也明白汤家少爷已过了玩玩具的年纪,对她喜欢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乔毓宁觉得平日里好玩的东西很烫手,她抛开玩具,丢下一句去拿东西,在门槛上绊一跤,爬起来接着跑。
回来时,乔毓宁很激动,忘了那高高的门槛再摔一跟头,没事人般地爬起来,冲到病床前,双手献宝似地高举着一本书,满眼期盼,等着汤家少爷露出高兴的笑脸。
汤少爷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瞳急缩,好似有什么在酝酿,又忽地放松,星光大盛,他开始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外间婢女们听到动静,惊惶失措地跑进来。
“出去!”汤怀谨口气冰冷地喝斥。
后面,汤夫人扶着亲信婆子的手,急急赶过来:“我儿,是哪里不适?”
汤怀谨已恢复平静,淡淡道:“儿子很好,谢母亲关心。”
汤夫人问左右,得知是小儿媳拿了本三字经却哄得儿子大笑,倒没多说,只道:她儿子喜静,要小儿媳没事去玩具房呆着,别挠了她儿养病。
乔毓宁喏喏应了,飞快地退出月亮门。
那头老太医得信也赶过来,一通忙活,道:幸而汤少爷大笑没有震乱接骨处。
老太医瞧着地毯上散乱的小玩意儿,连连捋须,跟汤老爷建议道:不妨让少夫人多陪陪汤少爷,心情开朗有益伤情痊愈。
汤老爷笑眯眯地要求儿媳:“阿宁,有空多陪陪你相公。”
乔毓宁忙不迭地点头,汤老爷满意而笑,唤了声夫人,大家一起退出新房,顷刻间,诺大的房里只剩两人。乔毓宁收拾好散乱的玩具,不敢胡乱放肆,在小范围里自己静静地玩耍。
过了一夜,县学老先生被请进汤府,给汤少爷讲课。
乔毓宁趴在恭房后窗偷偷瞧,很是羡慕。午后,汤少爷喝了药休息。菊香把乔毓宁带到老先生前,说请先生给她们少夫人开蒙。老先生点头,乔毓宁高兴地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确定这事当真,她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不论是县学堂还是乡村私塾,先生收学生,弟子都要对天地君亲师叩首行大拜礼。
老先生见状,微微抚须点头,翻开三字经,读。
下课后,乔毓宁就跑去找汤少爷说谢。汤怀谨问她记下没?乔毓宁点头,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等她背完三字经全本,汤怀谨淡道:“你倒本事,先生没教的,你也会。”
乔毓宁臊得满脸通红,她曾在县学堂外听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念过一遍,她记下了,这时候假模假样地背出来,是想借汤少爷的嘴跟老先生说,明天可以教她背新的书。不想,汤少爷一眼就瞧出她使的小心眼。
汤怀谨眼中有惊奇,念了段话:“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知忠孝二字,不是伶俐人做得来;仁有假仁,义有假义,可知仁义两行,不无奸恶人藏其内。”
乔毓宁照背,一字不错。汤怀谨斟酌沉吟,乔毓宁眼皮眨动,极想要知道自己有无背错。
听汤少爷说没错,乔毓宁欢喜满面。汤怀谨不喜,又念了一句:“有生资,不加学力,气质究难化也。你可知这其中意思?”
乔毓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汤怀谨解道:天资很美好,如果不加以学习,到头来也只能是块庸材。乔毓宁马上明白汤少爷是在说她,抛却那点沾沾自喜,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处,老老实实听训。
汤怀谨也没其他话多说,乔毓宁等了一会儿,等不及请求道:“相公再教阿宁背书吧?”
“去拿笔墨纸砚。”汤怀谨打算教小新娘写字,那相公便是阿宁先生了,”乔毓宁兴奋地不待多说,跳下绣樽,又是三个结实的大叩头。
汤怀谨见状,眉头抽得跟毛毛虫似地扭。乔毓宁不解,还以为汤少爷伤痛难忍。汤怀谨淡淡扫她一眼,吩咐她取文房四宝,指点她握笔坐姿,吩咐她写一字,每日百遍。
乔毓宁端坐小书桌前,埋头习字。先生说写一百遍,她写五百遍,写完交给先生点评。
汤怀谨轻笑,不说好坏。
乔毓宁以为自己写得不好,逮着空就描字。
第二日,县学老先生给汤少爷讲完课,就走了。乔毓宁失望地全身无力,扭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瞅着月亮门,等汤少爷午休睡醒。
汤怀谨说,以后他来教。
汤少爷讲课所用书本,叫汤家家规。只要能读书识字,谁来教乔毓宁都没意见,教材选取她不懂更没意见。
背书课结束,乔毓宁拿纸墨学写字。她昨天练得狠了,小手腕酸痛,一动手指头就生疼,每划一笔,手间都像针扎似的痛。偏她的先生有言在拜师前,她不敢不从,忍痛提笔练满百字,唯恐失了这难得的识字机会。
这回吃到大苦头,乔毓宁再不敢贪心多练。她慢慢学会分早中晚练字,再没伤到手。
十天过去,那一字写得似模似样,乔毓宁自觉满意,问先生如何。只盼着汤少爷说声好,她可以学新字。
汤怀谨这位教书先生却道,她的笔峰入门都没有达到,得接着练。
乔毓宁忍着性子再练十天,汤怀谨还是那句话。乔毓宁心中不满日盛,言行多有不敬,笔力懈怠,那一字贴也是写得如游龙戏水,任意之极了。
汤怀谨勃然大怒,只恨他此时全身无力,否则,非得打断对方的手指骨让她牢记教训不可。他牙咬得嘎吱响,喝道:“出去!”
乔毓宁从没见过他这般冷面孔,口气又如此生硬,吓得僵立原地,看着那张冷冷的脸,哇地哭起来。
汤怀谨错愕,板着脸不理会。
乔毓宁哭了一会儿,还是尊令到外头罚站。
入夜,菊香来请少夫人回屋。乔毓宁觉得浑身难受,菊香探她额,低呼:好烫。乔毓宁只觉自己被带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汤夫人在发火,说不准她靠近汤少爷一步。
汤老爷在劝汤夫人,说怀谨遭逢大变,与他们都不亲,如今愿与阿宁相处,这是好事,让汤夫人不要太苛责她。她不懂事,就有赖汤夫人管教。
乔毓宁心想,还是汤老爷好。
汤老爷不但送她玩具和漂亮衣服,平常待人也很和气,不像汤夫人,完全没有初见时的温柔可亲,跟戏文里说的一样,先用甜蜜好听的话把她哄进门,事成便露出其凶婆婆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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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文出自《围炉夜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