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韵清依稀回到当年,那时小六才转学来到她们女中,刚跟她们交好,那日放学,她三个一路窃窃私语,只见校外头停着辆小汽车,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戴着墨镜,穿着白西装,油头粉面的,懒懒散散的斜倚在车上。
彩平眼尖,瞧了惊叫起来:“你瞧那儿那个人,不是哪个电影明星吧?”
她们朝她说的望去,那周边已经围了些看热闹的女学生。韵清瞧见,心中一动,果然生得比女人还多了几分娇媚,但又嫌他浮夸。
小六偷笑,被彩平瞧见:“你笑什么,莫不是你男朋友?”
小六也不否认:“你们两位哪个要是看上他,我倒可以为你们牵线的,韵清,你觉着怎么样?”
“可别问我,你介绍给彩平吧。”
“韵清是订了婚的,自然承不了你的情,至于我嘛,这般风流公子哥,只怕人家都不正眼瞧我的,小六,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我去介绍他给你们认识,说不定会成全你们其中一个呢!”
小六拉她们上前,只听她叫那男子:“四哥,这是我新交好的同学,这是韵清,这是彩平。”她一一给他介绍。
那男子摘了眼镜,盯着韵清看了一会,直看得好不好意思起来。
彩平却是一脸花痴模样:“小六,这是你哥哥?怎么长得比你还漂亮?”
林四笑了:“常听妹妹提起两位,今日幸会,走吧,我请你们吃东西去。”
韵清拉了彩平道:“我们两个还要回家去呢,小六,你们快回去吧!”
小六却像中了降头:“韵清,我还没坐过汽车呢,要不我们今天坐一回吧,反正免费的,不坐白不坐。”
小六插嘴:“是呀,是呀,我哥可是个老好人。”
彩平却抢白小六道:“也不是白坐的,我们以后带你玩呢。”
林四又开口:“两位同学,只要你们以后带我妹妹一起玩,我天天做车夫都愿意。”
彩平兴奋得将要跳起来,韵清却是担忧:“回去晚了,要挨骂的。”
“放心,我亲自送你们回去。”
她禁不住小六与彩平要求,半推半就地坐上了林四的车。也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晓得这个林家四少爷那样幽默风趣。
他不光送她到门口,还坚持送她进家门,跟她父母打过招呼才肯走,那斯文有礼的模样叫那周氏也是笑容可掬。韵清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他虽有那些富人家的毛病,却没有那瞧不起人的德性。之后小六总带她们跟他一起玩耍,可以说韵清很多的见识情趣,都是林四培养起来的。
但韵清晓得自己情况,从未对他敢动其他心思,倒是彩平有时对他多有爱慕之色。
时间久了,林四寻了个独处的机会,将她约到一处餐厅,他包下了整个餐厅,手捧玫瑰,向她求爱,她吓得就要逃走,却被他捉住:“我喜欢你许久了,你就没有对我一点动心吗?”
“四少爷,”虽然两人关系近了,她却还是保持着这样的称谓,以明确两人的距离,“我已经有了婚约,等我毕业,只怕就要嫁过去的。”
“韵清,我听说了的,是徐家的柏华是吗?我跟他比,难道不及他吗?”
“倒不是及不及的问题,婚约是承诺,总要遵守的。”
“你真可笑,民国都多少年了,早就废了包办婚姻制度,你这些年的书却不是白读了?”
“四少爷,于你可能是可笑的,包办婚姻虽不好,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全废了的。我虽也厌恶这个形式,却也不能有悖孝道。”
“那我去与令尊说。”
“不可,四少爷,并非只是为着这婚约,我觉得四少爷人品心性都好,只是我对四少爷确实没有男女之情。你是小六哥哥,我们也当你是哥哥,虽总占你便宜,却也没有其他非分之想。”
“韵清,我看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四少爷,你瞧,你走到外面,几乎所有人都会侧目,美好的东西大家瞧了,都会去欣赏,却不是非买回去不可的。”
说完,她逃也似的走了,之后的日子里,她总躲着他,不敢再看他一眼。渐渐的,林四来的少了,之后就不再来了。小六有回说起,大约是林四跟他父亲吵了一架,之后便离家出去了。但看小六又不像很担心的模样,想来小六总是晓得他的去处。如此也好,两人也无需尴尬。
只是彩平伤心失落一段时间,那日去了韵清家里哭诉相思,却被周氏听见,周氏骂道:“你两个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林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要是嫁进去,只怕被吃得渣子也不剩,光那五房姨太太就够你们受的,别说他那八个兄弟姐妹了,将来你们能分到手多少?再说,那四少爷那模样,你们也是照照镜子去。”
这番话叫韵清听了是嫌她势力,不过倒将彩平给骂醒了。彩平还真去照了照镜子,照完就为自己开脱:“算了算了,我这样子,人家估计是瞧不上的,我还是少做白日梦了。”
之后各自相安,只是小六有次说漏了嘴,她有些怪怨地说韵清:“你当初若是接受了我四哥,我四哥只怕也不会离家出走了。”
韵清本就有些内疚,正欲答话,却被彩平抢了先:“什么,四少爷喜欢的是韵清?我就说嘛,怎么他突然就走了。不过韵清是有婚约的,拒绝也在情理之中,何况那徐家二少爷也是不差的,小六,你就不要怪韵清了。”
“到底我是后来的,彩平,你怎么处处帮着韵清。”
“小六,你这话就过了,我袁彩平什么人,一碗水端平,你虽来得晚,我却也不会偏着谁,何况我还吃了你这许多好东西。”
三人又笑做一团。
往来如浮云掠过,从前意气风发的林四,转眼变从了血淋淋的人儿,在那儿看着她,朝她微笑。
她哭醒过来,却瞧见眼前坐着的人是徐家二少爷。
“柏华,怎么是你?”
“嫂子,我们是来营救四哥的。”
“阿四,他还活着吗?”
“……”柏华低下了头。
韵清有些不信,她从床上跳起来:“你带我去看看他。”
“嫂子,我们已经将他就地掩埋了。这里只是我们临时避难之所,你既醒了,我们就要赶快撤离。”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他?他是为你们而死的啊?”
“我知道,嫂子,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会忘记他的,但是我们现在真的没有时间了,为了救他,我们伤亡也很惨重。”
“你说共产党?”
“是的,四哥早就加入了共产党,他以前一直潜伏在国军当中,后来又打入了日本人内部。”
“他从未和我说起。”
“他真的是共产党,我以前也不知道,他在你们的订婚消息中向我们发了求救信息,我们就过来接应了,但一直找不到有利的机会。”
“你带我去他的坟头看看他,怎么说也是他救我一命。”
“嫂子,真的不行,我们没有时间,也不能冒险,等到有一天我们收复上海,我一定带你去。”
韵清强忍哭声,却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她瞧见她手中的小包,将它紧紧握住,林四最后吩咐她的事,她一定要替他完成。
他跟随柏华一路辗转,从陆路又转水路,如同行尸走肉,内心悲伤至极。
那晚他们终于到了一处民房,韵清不记得到了何处,却也不想去管。她已筋疲力尽,那家将她安排在一间房里,她也不洗漱,倒头便睡死过去。
这一觉,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待她醒来,仍旧止不住泪水涟涟。只是门外闯进一个人来,见着他便抱头痛哭,这正是乘乱逃了出来的林六。
只见她一身灰色军装装扮,想是知道了林四牺牲的消息,韵清与她抱头痛哭。有些话,无言胜过千万语。
待两人哭过稍定,徐柏华领了一位长朴实的长官模样来与韵清叙话。
柏华介绍:“嫂子,这位是我们要据地的政委,她有些话要问你。”
那位政委坐下:“你好,徐太太,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林少清同志是我党地下工作人员,他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报,这次他不惜以暴露自己来送出情报,可见,他一定是拿到了重要情报,不知道,他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韵清才止了的泪水这会又流了出来,她想起他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他交待的一切,断然摇头。
那人显然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那他有没有什么话留给你?”
“他只说陪我出来逛逛,说的也是些家常,并无特别。”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地方让你留意。”
“没有。”
那人摇了摇头,叹着气,便走了。
柏华留了下来:“嫂子,四哥真没给你留下什么吗?”
韵清擦拭泪水,仍旧摇头,心下却想:自然有,只是叫她谁都不要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