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珉怀都清楚。素烟阁中,大帅曾于万先生讨论麟国局势,当时先生便言,‘凤瑛为帝,麟国大祸’。珉怀记得,那日先生走后,大帅书房灯火彻夜未熄,那时珉怀便已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日。”
蔺琦墨听他如此说,眸有微光滑过,叹息一声,低声道:“我与珉怀今日对决沙场,幸甚,悲甚。”
童珉怀亦是眉宇耸动,双眸翻涌,半响才平静下来,肃然道:“能与大帅交手,珉怀今生足矣。大帅,珉怀不是看不清世事之人。跟着大帅多年,大帅为青国做了多少事,珉怀时时铭记于心,常以自醒。麟国本落后三国,且立朝以来久经**,叛乱三朝。本已到了非大治不可的地步,然国人却忙于争权,诸侯分崩,朝政混乱。大帅数次欲行革新,却次次受阻难行,大帅为此日日难眠,珉怀也都看在眼中。珉怀虽非良才,却也并非榆木。大帅清楚的,珉怀亦清楚。自今上继位,麟国四代乱政,财富人口空前流失,年年有战,库府早已消耗一空。大帅年前领兵北征,虽一举灭燕,但实乃饮鸩止渴之举,是欲将内斗外引,延缓麟国衰败。然而陛下却不明此理,欲置大帅……”
童珉怀话语顿住,似不忍出口,叹息一声,才又道:“故而大帅毅然离开麟国,珉怀本期许陛下会因大帅的放权而想开,到时候大帅便又能回来了,可凤瑛的继位令麟国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消失殆尽。麟国虽表面风光,灭了燕国,然这仗是越打越穷的。此番出征,牧场已无战马可征,府库无囤积可调,兵器作坊已断铜铁原料……大帅,您是大仁大义的雄才,然珉怀却只能做据守小义小恩之辈,麟国是珉怀母国,今上曾三次施恩于我。大帅对我的恩义,若此战结束,珉怀尚能有一命留下,定当衔首以报。”
他一翻话说的动容,听的其身后两人瞪大了眼睛,满脸茫然。
罄冉听他话语间不乏对蔺琦墨的敬重,句句锥心,字字沉痛,不免呆住。
蔺琦墨却是久久不言,半响才抬手拍了拍童珉怀的手,道:“我早知你!这次非是来劝降,只要和你说一句话。既然各有抉择,自此便是各事其主,珉怀万不可顾念旧情!自今日,我亦不会再存异心,当全力以赴。”
他声声铿锵,童珉怀身体一震,两人目光相交,瞬间便已洞察对方。
罄冉忽而觉得自己果真是多虑了,这两人对对方的熟知令人慨叹。所谓知己当如是吧,然而命运果真戏人,却将这样的两人摆在了生死相对的刀尖之上。
两人双手紧紧相握,蓦然童珉怀松开握着蔺琦墨的手,霍然起身,后退两步。但见他右手运力一撕,“撕拉”一声,左臂袍袖已被扯断。松手间,那一角袖襟在空中一卷,落于斑斑血迹的尘埃之中。
“今日童珉怀在此割袍断义,从此你我各事其主,再无旧义!”
他说着径直摸出腰间匕首,寒光一闪,竟直直向腰际刺去。罄冉尚未从方才的割袍中回过神来,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见蔺琦墨倏忽起身,右臂已是探出,紧紧得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
晓是如此,那匕首也已刺入了童珉怀的肋下,而蔺琦墨的手紧紧握着未及刺入的寒刃,血瞬时便自指缝渗出,滴滴答答的沿着寒光刺目的匕首向下淌落。
蔺琦墨却似并不觉得疼痛,双眸望着童珉怀殷红猝染的甲衣,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
童珉怀却一个用力将没入腰骨的匕首抽出,肃目而笑,道:“这一刀是在关山血战时欠你的,当时你便是以右腰为盾为我挡去了致命一剑,今日还上,来日战场必不再留情。还望你……好自为之,告辞。”
童珉怀言罢,再不看蔺琦墨一眼,捂着腰转身而去。那跟随的两个将领早已看得呆愕,此时才反应过来,用复杂的神情望了蔺琦墨一眼,跟了上去。
罄冉忙撕下一块衣角,缠上蔺琦墨兀自淌着鲜血的手,蹙眉不语。
蔺琦墨久久望着童珉怀的身影,半响才叹息一声,弯腰拾起那一角断袖,毅然转身向青国大队走去。
罄冉快步跟上,又回头望向那低落了两人血迹的方案,叹息一声。
“早知如此,又何必前来互相伤这一回……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蔺琦墨唇际掠过一丝苦笑。
凤瑛岂会不明,今日他蔺琦墨这个说客是无论如何都万无成功的可能!可他为何还提议要他前来劝说珉怀?
凤瑛此举意不在劝,而在将心,将的乃是麟帝之心。依着他和珉怀的关系,麟帝虽是信了珉怀,将大军交由他,但是心中怕多少是有刺的,是不放心的!
从他派遣的监军便能看出一二,那监军姜公公和珉怀有仇,早已是人尽皆知。
此番凤瑛让他来劝降,虽是不能劝服珉怀,但是这事经由有心人添油加醋的一说,怕是在麟帝心中会埋下一根深深的刺!
凤瑛心思,蔺琦墨早在昨日他提议要他来劝降时便已明了。然而凤瑛既提出了,当着诸将的面,蔺琦墨便没有任何理由回绝。再来,终究要走向对立的,能以此事,和珉怀敞开心扉,倒也不算一场坏事。若麟国需要一个将领挑起大任,蔺琦墨是乐意的,那个人是有着清晰头脑的童珉怀。
一方面帮着青国攻打麟国,一方面又不希望麟国惨败,蔺琦墨敛了苦笑,叹息一声。
珉怀恐是刚刚才想通此节,这才以那自残的一刀以表清白,但是怕只怕已是徒然……麟武帝多疑,岂是一刀能安其心的?
若再有青国在麟都的暗探们兴风作浪、鼓噪民心,麟国换帅怕也就这些日了。
余光见凤瑛迎了上来,蔺琦墨收了思绪,微整面色,抬头望向凤瑛。
凤瑛已是快步走来,执起了他的手,望着他那斑斑点点渗透血迹的手,蹙眉关切得急声唤道:“军医,快!”
蔺琦墨淡笑:“无碍,谢陛下关心。只是四郎终是让陛下失望了,并未说服……”
凤瑛忙摆手,道:“四郎休要如此说,快快去包扎伤口。今日四郎受伤,朕心有愧。这样吧,传令下去,既青麟两国主帅都已负伤,便休战三日。四郎觉得可妥?”
迎上凤瑛笑意闪动的双眸,蔺琦墨眸中锐利一闪终是沉静如潭,笑道:“一切听凭陛下的。”
停战三日?罄冉一愣,但觉不对,她思绪斗转,顿时抬眸盯向凤瑛,明白了过来。
好一个离间计!
这一停战,那童珉怀怕是真真有口也说不清了……
事情确实是如此发展的,自江州到麟国都城快马日夜驰骋只需三日。青麟于三尾峰休战的事怕是斥候在第三日晚便送达了敕权宫。
自第四日起,青国便开始以各种形式骚扰麟军,却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攻寨手段,延续到第六日的正午,双方都等来了那个预料中的圣旨。
麟帝果如所料以童珉怀受伤为由,撤去了他的统帅一职,令其即可回京。随同而来有御医为其诊治伤口,显示了帝王对臣子无限的恩宠。
可这些都是表面文章,真正代表着什么无需多言。
童珉怀怕也早料到会有此结局,沉默的接了旨,傍晚时便离开了三尾寨,启程归京。
前来接替童珉怀的乃是高郡王简文达,此人虽有些军功,但素狂妄鲁莽,乃是武帝淑妃的生父,半个国公爷,自是得武帝信任。
消息传到青国军营时,凤瑛正于蔺琦墨对弈,罄冉分明见蔺琦墨的眉宇拧了下,探究的撇了眼淡笑不语的凤瑛。
罄冉想麟国的朝中,怕是有凤瑛安置的细作,且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不然麟武帝换简文达为将,凤瑛不会表现的那般平静,便如事先知道一般。
简文达并非草包,在朝中还颇有几分威望,这样的人堪得统帅。然而此人性子鲁莽,生性狂妄,派这么个人来防守三尾寨,对青国来说简直就是福音。罄冉觉得这简文达简直来得太及时了,她甚至怀疑这个统帅的任命只怕是凤瑛那说得上话的细作对麟武帝的撺掇。
果然,这日夜蔺琦墨便令人去查证,是谁向武帝举荐了简文达,然后他半响沉默,苦笑道。
“冉儿,你看吧,麟国确实已无药可医……我心甚痛……”
罄冉只觉他的话便犹如白发苍苍的父亲面对吸毒至深的儿子发出的最后叹息,包含着所有深情、绝望、伤痛和惋惜,她一时怔住,竟自无语。
简文达接掌军权后,青国并未即刻强攻三尾寨,转而改为日夜骚扰。蔺琦墨将营帐直接移到了半山,带着一队孜军营精锐日夜守在山腰上,白日派士兵前往骂阵,夜晚则不停击鼓骚扰,闹的简文达没有一日安眠,气的在寨墙上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