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棱其实一直都没有走远,房里的声音他也都听见了。
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如此无礼的认定邓贵人背叛,总之这不是他所熟悉的皇帝,似乎特别的陌生。
翻云覆雨之后,房中静寂了下来。
床板太硬,茅草的铺盖毕竟很不舒服。刘肇伸手用自己的匈奴装把邓绥裹了起来。
“这地方也太简陋了。当真是委屈你了。”他侧首看着她,却见她双目紧闭。
“陛下说笑了。臣妾为家父守丧三载,这样的床板和铺盖早就习以为常。”邓绥只觉得冷,不是被风吹的冷,而是从心里透出来的一种冷。冷的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抵抗。
刘肇觉出她在发抖,便唤了一声无棱。
也不知道为什么,邓绥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听见无棱进来的脚步声,她把自己蜷缩起来,用皇帝的衣裳蒙住了头。
“去弄点吃的来,给邓贵人暖暖胃。”刘肇看着身边颤抖而又蜷缩着的女子,不免有些担心。“快去吧。”
“诺。”无棱这才觉得松了口气,陛下说到底还是惦记邓贵人的。可能是因为清河王,才会这样把持不住吧。
刘肇伸手,握住了她环抱着自己,冰凉的手指。
尽管没有做声,他觉得他的关心,她应该能懂。很可惜的是对方并没有给他半点回应。
直到无棱领着人奉上了简单却温热的晚膳,刘肇才换好了衣裳:“去给邓贵人也拿一套干爽的男装来。”
“诺。”无棱低着头退了出去。
“给清河王的晚上也送过去了吧?”刘肇有些不放心的问。
“是,方才就已经送过去了。”无棱依旧低着头回答。毕竟房里不是那么方便有他在场,所以他回了话,就紧忙退了出来。
“起来吃点东西,等会换套干爽的衣裳。”刘肇推了推被子里的人。
然而对方根本就没有反应。
没办法,他只好将她拖起来,拧着眉头道:“不吃东西不行的,这里晚上特别冷。”
邓绥的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不知道是不累坏了还是饿坏了,反正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力气。“陛下慢用,臣妾没有胃口。”
其实想通了,也就不难过了。当日若不是美淑秘密换掉了那封信,现在她可能已经成为阶下囚了。命运的安排,要她在深宫之中当这个大皮影,那她好好当着就是了。只要娘过得好,她委屈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看穿了一些事,又想通了一些事,邓绥的心就慢慢的安静下来。
以至于方才皇帝那样的举动,过去了之后,她也不再去想了。
“多少吃一点。”刘肇握着她的手,走到桌边。“虽然简陋,但也是不错了。”
邓绥软弱无力的坐了下来,低着头看着他动作笨拙的将汤舀到她面前的碗里。碗筷都是很普通的样式,甚至有些残旧。可不知道为什么,邓绥看着它们,就想起了为爹守孝的日子。那时候真的过得很苦,可心里却富足,好像有一把力气,就什么事情都难不倒。
刘肇低着头,慢慢的吃起来。
眼尾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身边的她。
她动作很慢,好半天才送了一勺热汤到唇边。且汤匙里就只有一点点汤而已。
她心里应该很难过吧?
可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难过?
这一晚,刘肇全然没有睡意。无棱在简陋的房子里添了两个暖炉,倒也没有那么冷了。床铺也一应都换了,总之她睡的很舒服。
刘肇则在翻阅了一些竹简,枯坐到了天明。
“陛下,捉住了。”无棱隔着门,恭敬道:“人已经带来了。”
“很好。”刘肇一下子来了精气神:“带到最东边的厢房去,朕要亲自审问。”
“诺。”无棱答应的语声还没落,皇帝已经敞开门走了出来。
“传清河王、邓才一并听审。”刘肇的眼底透出了凉薄的寒光。“朕倒是要看看,他们之中,究竟谁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
刘庆自然也是一夜未眠。房前屋后都是皇帝的人,他没有硬闯,只是不希望给邓绥带来麻烦。邓才提醒的对,若不顾一切也要去到她身边,真的能为她好,那做什么都值得。可若是不能,又何必要如此呢?
只会平白的连累她。
“陛下。”邓才倒是规矩的行了礼。
可刘庆站着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那目光似乎是在看他,可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看清这位君王。
“清河王看样子是一夜未眠啊。”刘肇反而先开了口。
刘庆什么都没听见,还在想着绥儿的苦痛。
邓才轻咳了一声:“清河王,陛下正关怀您昨晚是否安睡呢。”
收回了心神,刘庆沉眸看着面前的君王:“劳烦陛下费心,当真是臣弟无用。只不过昨晚一夜未眠的,想必不止臣弟一人。陛下您冒险来到此处,想必不是为了这里的风光吧?”
“自然。”刘肇唇角的笑容里透出了几许得意:“朕昨日就说了,有一处好戏,邀你们来看。”
话音才落,无棱就领着戍卫,押着一人走上了殿。
“先锋将军,咱们又见面了。”刘肇语调微沉,身姿提拔的坐着,周身之间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不怒而威。
那先锋将军抬起头,顿时就愣住了。好半天,他才从惊恐之中回过神来,连连道三声怪不得!邓才只觉得奇怪:“什么怪不得?陛下面前休得无礼。”
“哼。”先锋将军冷蔑笑道:“陛下是你们的陛下,不是我们的陛下。只可惜你们的陛下也要依靠我们匈奴人,才能得以逃生,当真是可笑。”
刘肇自然明白他话里的讥讽意思:“匈奴一分为二,南北之别。朕的确是凭借北匈奴帮衬,才能安然无恙。但你们和他们,截然不同。”
先锋将军一声冷笑:“他们失了骨气,便是贼子。只怕大汉的陛下也失了气度,要仰仗旁人才能活下去。”
“休要再胡言乱语。”邓才冷喝道:“你们偷偷潜入我大汉,暗中做些鬼祟之事,埋伏我天朝君王,这才叫卑鄙。如今成王败寇,休要再污言秽语,只管交代清楚你们的阴谋诡计,我便送你一程免受些苦。”
“哼。”先锋将军鄙夷道:“我知道,你们都想知道,究竟是谁泄露了你们国君的行程,可我若偏是不说呢?”
邓才皱眉,摸出了昨日清河王丢弃的匕首,朝着先锋将军的右臂就刺过去。
然而这一刀却被无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拦了下来:“邓少将军何须这般着急,陛下还未开口……”
“陛下请恕罪。”邓才连忙告罪:“微臣实在见不得他这副嘴脸,情急之下才会如此逼问这贼子,还望陛下恕罪。”
“不急。”刘肇从容道:“朕也知道你们的心思。只不过还差一个人,待他也来了,问不问两可。”
这个人,该不会就是自己的亲爹吧?
邓才心慌的不行。其实方才虽然是冲着先锋将军的右臂刺过去,他是估摸着对方要闪避的。趁着互相厮斗的时机,一匕首将他攮死在这茅屋里,也算是对这件事情有个交代了。
很可惜,陛下这一回,像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刘庆一直不开口,现在家事国事天下事,没有一件事能比他的绥儿要紧。他很担心,怕绥儿想不开会做傻事。更怕皇帝从此以后都要这样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想到这里,自然是别的什么都不会再感兴趣了。
“清河王。”刘肇见他走神,不禁皱了皱眉:“这位先锋将军是如何的了不得,想必你在朝中也曾耳闻。如今见了面,便是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冷笑了一声,刘庆鄙夷的望了过去:“大丈夫行的端坐得正,为报销朝廷而战功赫赫,当然称得上是英雄。”
他这么说,让那位先锋将军不免得意,下巴都扬了起来。
“只不过,暗中勾结本朝乱臣贼子,狼狈为奸,用些阴险狡诈的诡计作战,妄以为耍些心机就能赢……这样的人,且不说算不上英雄了,就连狗熊都不是。平白的叫人恶心。”刘庆嫌恶的瞪他一眼:“堂堂七尺男儿,能想出如此的办法取胜,普天之下也就非这位将军莫属了。我真不明白,南匈奴就落魄至此么?”
“胡言乱语。”先锋将军气得涨红了脸:“你不懂我匈奴之事,何以乱说。”
“匈奴之事我懂不懂不要紧。可勾结我朝无耻歹人,暗中设下埋伏预备袭击我朝天子,这样卑鄙无耻的行径,难道不是你在做吗?还有脸在这里叫嚣,不如早早挖个洞,把自己藏好,也省的来日叫妻子父母给你收尸。”
“岂有此理,你竟敢诅咒我!”先锋将军的官话说的并不好,一着急,字音都变的不成强调了。
刘肇朗笑连连,只觉得有趣。
邓才也跟着赔笑,心里却战战兢兢。陛下若真的擒获了父亲,那该怎么办?眼下自己和父亲都与邓绥撕破了脸。指望她来搭救,想必是不可能了。
而这样的重罪,即便是求了她,她也一定不会帮手,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
“哼,自己敢做,就别怕旁人冷嘲热讽。”刘庆目光锐利的划过那将军的脸:“若你此刻如实招来,或许我天朝陛下会赐你一条全尸。”
“呸!”先锋将军一脸的鄙夷:“我南匈奴的汉子,为国尽忠,俯仰无愧,死便死。”
“嘴巴硬,不等于骨头硬。”刘庆嫌恶的看着他:“别就只剩下一张嘴。”
正说的热闹,皇帝兴起,就看见戍卫又押着一人上来。
说来也是奇怪,那人被黑色的布袋子套在头上,身着行军服。四名戍卫押着他进来,迫使他跪在皇帝面前。
这时候,邓才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万一父亲被擒获,他该怎么应对?是跳出来大义灭亲,还是硬着头皮替父亲顶罪?
由不得他多想,皇帝已经吩咐人揭开那布套。
那个瞬间,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些紧张。也包括等到现在的刘肇。
邓家的生死存亡,朝廷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页了。
“是你……”刘肇猛然站起了身子,竟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被拘押上的人,根本就不是邓鸿,反而是他身边很亲近的宦官。“杨琛!”
“奴才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杨琛反而是一脸的从容,丝毫没有被这房中的威严所震慑。“奴才也没想到能在这里提前给陛下请安,还当是得要等到陛下回宫呢。”
悬在邓才头上的那把宝剑,一瞬间就落地了。
他闪避的及时,也闪避得当,竟然毫发无伤。
“陛下,这人是……”故作不解,邓才疑惑的看着皇帝。
“这一位是宫中的中黄门杨琛。”无棱低眉解释道:“邓少将军鲜少在宫里走动,故而不认得。”
“原是如此。”邓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身居宫中宦官之职,竟然敢伙同匈奴犯下这等大罪,当真是罪无可恕。”
“陛下,奴才既然敢做,就料到有这么一日了。”杨琛出奇的平静:“原本是为了银子,后来也是为了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刘肇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何来的这一口气啊?”
“陛下健忘。”杨琛紧绷着脸道:“陛下可还记得那个叫秀春的宫婢。当日她是怎么殒命的,想来陛下您心里有数。”
“秀春……”刘肇若有所思,好半天才回过神。“你是说邓贵人身边的秀春,秀吉的亲妹。”
“正是。”杨琛眸子里酿出了杀意:“她可是奴才对食妻子,陛下就这么将人了断了。当真是无情得很。既然陛下您这般大气,那奴才怎么好不好好谋算一番。这世上,除了秀春,再无旁人与奴才有关。孤身一人,难道还怕死么?”
“做宦官,做到你这般痴情,也绝对不容易。”刘肇这话,听起来像是再贬损,又似乎是在褒奖,叫人听不出其中的真假了。
“若要掌控陛下的行踪,再无旁人比奴才更合适了。”杨琛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眉梢皆是得意。“陛下可别忘了,宫里的信鸽都是奴才看着。递进宫的奏折、密奏也五一不经过奴才的手,若想要清楚些该清楚的事情,奴才不是自吹,动一动手指头就成了,光是这一份本事,就够陛下您提防奴才的。”
噗——
一声奇怪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热浪喷涌而出。
待到众人看清楚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那先锋将军已经翻着白眼倒在了地上。
“服毒!”刘庆大为恼火:“还说什么自己是什么汉子,可笑,竟然用这样懦弱的方式逃避追究。”
无棱走过来一把钳住那先锋将军的下颌,用力的捏开了他的口。“陛下,先锋将军口中并未暗藏毒牙。想来不是方才要破牙齿服毒自尽的。”
“哦?”刘肇不免疑惑。
实际上,看守这两人的戍卫也都在一旁候着,丝毫不敢擅离。这两人被看的如此严密,也不可能有偷偷吞下毒药的机会。
“陛下,微臣以为,这先锋将军肯定是一早就被人喂下了毒药。这时候刚好发作。”邓才这时应冷静多了。有杨琛出来认罪,先锋将军又一命呜呼,陛下即便再怎么不相信邓家,也终究没有证据发难。
“哈哈哈……”杨琛仰头大笑,样子十分的猖狂。“当真是敢做不敢当啊。不就是密谋设伏,暗害天子么?人家还没有动手,你至于自己就把自己给了结了么?”
“你倒是条汉子。”刘庆嫌恶的等着杨琛:“却偏偏是个残缺的。”
“清河王好歹也是皇族,怎么说起话来这样的脏口。”杨琛回了他一个白眼:“总之秀春的事情,我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这一回你们不处死我,我绝不就死。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办法为秀春报仇。她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你们都不肯放过,当真是丧尽天良。”
邓绥走进来的时候,正巧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秀春原本不是伺候我的。机缘巧合,她来到嘉德宫为婢。很可惜,我终究是没能庇护她周全。不过死者已矣,你现在说的这些事毫无对证。究竟秀春是你的对食妻子,还是你口中的一个借口,想必你心里明白。”
看见邓绥,杨琛不免有些激动,甚至想要挣脱桎梏,向她扑过去。“当日你冒雨进宫,我就不该替你敞开宫门,不该让你近来,不敢冒着违拗圣旨的危险给你这个人情。我帮了你,却害死了秀春,当真是天不长眼,天不长眼啊!”
“你要是不提,我都要忘了。”邓绥想起那一日入宫的情形,就后怕。“一路上当真是热闹,遇上山贼,坏了辇车就算了。还险些送命,耽误入宫的时辰。早知道会是这样,你当日真的不该敞开宫门让我进来,说不定现在就没有这些是非了。”
杨琛发狂了一般,拼命的挣扎:“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哪怕是做鬼我都不会饶了你。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你会有报应的,你把秀春的命还给我,你去给她陪葬吧!”
“没能挑起陛下与邓氏的恩怨,这步棋终究是你走的不够老练。”邓绥冷蔑的看着他,凝眸道:“至于秀春的事,我当真是抱歉。可惜你完全不懂秀春,她若活着,绝不希望你做这样的傻事。你怎么就不能替她好好的过下去,体验一下她可能一生都没有尝到的滋味?你自己何尝不是曲解她的意思,太自负了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