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过姚美人,邓绥便和周云姬一道前往永巷,要好好的见一见那位鬼魅一般活着的郑明艳。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如果不是背后有人默许,郑氏不可能活到现在。
“贵人看出些什么没有?”周云姬扶着邓绥上了辇车,饶有兴致的问。
“姐姐指的是……姚美人吧!”邓绥低首,卷翘的睫毛浓密而乌黑,侧面看柔软弧度又好。
周云姬不免看的入神,饶是愣了片刻才点头:“对,就是那姚美人。”
“我只是觉得,她或许没有那么害怕。”邓绥不是没感觉出来。有人在的时候,姚嘉儿哭的伤怀,战战兢兢的样子看着就可怜。可当只有她和周云姬留在内室的时候,那姚氏头脑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心里都有数,何曾是畏惧的模样?不过是想让身边的人将她惶恐的风声透出去,让该知道的人知道罢了。
笑着点头,周云姬很是赞同。“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贵人的一双慧眼。我也是这么觉得。还有方才提到的厨娘,那可是皇后指给姚美人的人。姚美人入宫之初,恩宠其实也并不少,可是三年多,她都没能有孕……说不定就和这厨娘有关。”
邓绥温和的点了下头,召唤妥冉近前。
“贵人有何吩咐?”妥冉笑吟吟的问。
“去让人查一查那厨娘的背景,以及现下家中的亲眷……”邓绥幽幽的叹了口气:“说到底,她也是不容易的。”
邓贵人动了恻隐之心,周云姬便也不好说什么了,转身上了身后的辇车。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邓绥想着永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必兴师动众的弄那么一帮子人进去。便只身往里走。
“妹妹慢走,还是我陪你一起进去吧,以免有什么意外。”周云姬有些不放心她自己进去,生怕这永巷里有什么埋伏。
“也好。”邓绥温和的点头:“那就劳烦姐姐了。”
“说哪里话。”周云姬幽幽一叹:“我呀,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用处了。”
得知邓贵人大驾光临,杨淼一时不敢耽误的迎了出来。
“奴才有罪,劳动贵人贵步临贱地,实在是奴才失职。”
邓绥看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由一笑。“永巷令不必如此拘谨,也不是头一回与本贵人打交道了。”
“贵人宽以待下,奴才感激不尽。”杨淼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想从前就得罪过这位邓贵人。没想到她入宫这么久了,非但没有被人斗垮,反而地位越来越稳,心里不免害怕。“只是不知道奴才有什么能为贵人效劳,还请您吩咐。”
“郑明艳在哪?”周云姬懒得听他废话,直接了当的问。
“郑氏?”杨淼不免惊讶:“她不是早就已经……周美人何以好端端的问起这个人来?”
“她已经怎么了?”周云姬不由得皱眉:“杨淼,我看你这满嘴的忠孝,遇到事情倒是滑头的不行。方才不是还要听从邓贵人的吩咐吗?我这才问了你一句,就打起官腔来了?”
杨淼连忙摇头:“贵人恕罪,美人恕罪,奴才当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之前……那郑明艳获罪,被缝了嘴,后来就活活的饿死了。奴才绝不是打官腔,当时还是奴才让人将她抬出永巷,扔去了宫外的乱葬岗。贵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查问当日经手的奴才,他们还都在永巷伺候呢。”
姑且看不出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佯装不知情。邓绥也不跟他计较,只道:“这事情的确是要查问一番。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忽然冒出来吓人……陛下若追究起来,漫说是你,就是本贵人也无从担待。”
“吓人……这……”杨淼一头雾水,却忙不迭的点头:“奴才这就把人找来,还请贵人稍后片刻。”
周云姬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子,唇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冷笑。
“拿已经死了的人做文章,也亏得她想得出来。”
这个她,指的是谁,邓绥心里有数。“周姐姐说的是呢。”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她就那么不放心自己的妹妹吗?”周云姬只觉得可笑。“一方面那么用心的去辅佐她的妹妹争宠,一方面又生怕比人越过她去……”
邓绥不自觉的低下头,忽然觉得身后有点奇怪。猛然扭过头,邓绥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人从后面勒住了周云姬的脖子。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尽管嘴上这么问,可是邓绥已经清楚她的身份了。
“你管我是谁!”那女子恶狠狠道:“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不在乎丢了这条命。”
“是啊。”邓绥看着周云姬痛苦的样子,不禁放慢了语调:“对女子来说,容貌是顶要紧的事情。身为女子,连容貌都没有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那女子身子一颤,手上的力气就更大了。“是啊,你说的对,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什么呢。”
“郑明艳,你别犯傻了。你自己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也要牵累你的家人、族人跟着掉脑袋吗?”邓绥的语气不由得冷厉起来,眼神也比往日锐利得多。
郑明艳被她吓得不轻,倏然松开了手。
周云姬赶紧站到了邓绥这边,连连咳嗽不止。“你这个疯子,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别和我说着些没用的,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为何我现在还要这么做。”郑明艳含着泪,摘下了罩在脸上的黑纱。
邓绥和周云姬都被她这副尊容给吓着了。
她瘦得吓人,一张脸就像是一层皮裹着一个骷髅。这也就算了,嘴巴周围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清晰可见,显然是一针一针穿过铁线缝合的痕迹,铁线生锈,引发肌肤溃烂,若不是她还能说话,看见的人多半会将她当成死人。
“怎么样?”郑明艳含着泪瞪着面前的两个人。“这些都是败你们所赐,你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的舒心?”
“你胡说什么?”周云姬深吸了一口气:“你被谁害成这样你自己心里明白。何况那个时候,邓贵人还没有入宫。你这样子只会叫人看着害怕,何来的舒心?”
她这么一说,郑明艳的眼泪就扑簌簌的往下掉。
“是啊,我这样子,还有谁能看着舒心。是她把我害成这样的,为什么你们还要帮她?”郑明艳哭的伤怀,却满腹的怨恨:“凭什么她可以享尽荣华富贵,为陛下怀上龙裔,我却要卑贱至死,被活活仍在乱葬岗喂野狗,凭什么?”
“你如何得知,她有孕在身?”邓绥凝眸看着她:“又是怎么从乱葬岗回到宫中?到底是什么人给你这样的机会,让你去找姚美人复仇?”
被问的愣住了,郑明艳连哭都忘了。她瞪着双眼,神情复杂的看着邓贵人。”方才周美人不是说了么,我受这苦的时候,你还没有入宫呢。既然与你无关,此时又为何要为难我?“
”与其说是要为难你,倒不如说是我要帮你。虽然你的容貌毁了,没有可能在继续留在宫里。但只要活着,不就有希望吗?你若是肯供出幕后的主使,本贵人便会替你想陛下求情,念在你还没有闯出大祸,允准你离宫返回母家。届时,本贵人会替你准备一笔丰厚的银钱。即便你离宫,后半生也有指望,不会轻易给人瞧不起。“
”此话当真?“郑明艳不由得心动。
“自然。”邓绥微微扬眉:“我若要为难你,何必和你说这么多废话?”
“那是,碾死你,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周云姬随声附和。“我们之所以还这样有耐心的和你说话,就是要你能明明白白的说出幕后主使。你现在这样的惨况,她都还人心利用你,让你用这残躯为她排除异己,可想而知她是不会对你讲什么情分的……”
“来人,保护贵人、保护美人。”杨淼忽然领着一帮人冲了过来。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郑明艳和邓绥、周云姬围在了当中。
“退下。”邓绥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杨淼自然是不肯的:“邓贵人,这疯妇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还是叫奴才擒获了她,再请您慢慢审问。”
“岂有此理。”周云姬听见杨淼这般说,也是恼了。“邓贵人的吩咐你们也敢不听吗?”
“美人恕罪,正因为奴才要忌惮贵人的安危,才不能由着贵人犯险。否则如若有什么闪失,奴才必然担待不起啊。”杨淼使了个眼色,便有奴才提着刀缓缓的向郑明艳靠近。
“邓贵人,你就这么巴不得我死吗?”郑明艳原本还对将来有那么一丝曙光。却原来,邓贵人仅仅是为了哄她说出主使,才故意给她这样一个美好的假象。“我到底有什么得罪你们的?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邓绥冷着脸,侧首狠狠瞪了杨淼一眼:“本宫说退下,你聋了吗?”
“邓贵人恕罪,并非奴才不肯。而是您的安危更重要。”杨淼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有些懊悔没领着自己的人进来,但这个时候再叫人来,已经是来不及的了。邓绥略微一想,便猛然走了过去。“本贵人当你的人质,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之人,我便亲自送你离开皇宫,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拦着。”
郑明艳顺势扼住了邓绥的脖子,说真的,她不明白邓贵人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她就是个该死的人,一个该死的人,还值得别人这样为自己筹谋,犯险吗?
这举动吓得杨淼心都要跳出来了:“邓贵人,您这是何苦啊?”
“闭嘴。”周云姬没给他好脸色:“邓贵人和郑氏若是有什么闪失,杨淼,你这永巷令便是到头了。”
一向与世无争的周美人能说出这样凌厉的话,杨淼只觉得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贵人,恕罪,奴才并不敢违拗贵人的意思,只是这个疯妇来路不明,行为失常,稍有不慎,奴才担待不起。”
“走。”邓绥丝毫没有迟疑。“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我送你走。”
郑明艳看她沉着冷静的样子,不免有些迟疑:“你就真的不怕我杀了你?”
“哼。”邓绥冷笑了一声:“人都是求生,谁会求死?可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知道究竟你背后那个人,有什么目的。这个人一直留在宫里,藏匿在妃嫔之中,才叫人时时刻刻不得安宁。你忍心这后宫里往后还有如你这般无辜的人,也遭受这样的灾难吗?”
听了这话,郑明艳红了眼眶。“我何尝不是满载着父亲母亲的期望入宫的。邓贵人,您深受隆恩,怎么会知道我的无奈。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可是你要怎么保证我的族人平安?”
“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邓绥随着她缓缓的往后退,眼看着就要退到永巷那道门外了。
杨淼急的不行,却也不敢贸然行动。
周云姬生怕有什么意外,眼睛死死的盯着杨淼。毕竟她心里很清楚杨淼是谁的人。
“好,那我就信你一次……”郑明艳沉了口气:“毕竟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放心就是。”邓绥沉冷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的严肃。“我承诺你的事情,一定尽力做到。”
“多谢。”郑明艳抹了一把泪,扼着邓绥的手已经没怎么用力了。“我之所以被送回宫,就是因为她要我做这样的事情,她是……唔啊——”
一口血喷了出来,邓绥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温热。血点子密密麻麻的落在她的发丝,脖颈,伴随着难闻的味道。
“啊!”周云姬吓坏了,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邓绥只感觉到身后那个人,忽然向自己压过来。
她战战兢兢的回过头,才发现一根长箭从后心射过来,贯穿了郑明艳的心口。
“保护邓贵人。”杨淼适时的嚷了一嗓子。
奴才们就冲过去七手八脚的将郑明艳抬到一边。
这时候,守在永巷外的奴才也都听见了动静,赶紧着奔了过来。
妥冉看见邓贵人一身的血,吓得不轻。“贵人,您伤到哪了?奴婢这就让人去传太医。”
“不用。”邓绥握住了她的手腕,凝眉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她。”
明白邓贵人是不甘心,妥冉赶紧过去看了看郑氏。“已经咽气了。”
周云姬长长的叹了口气:“真是就差一点。”
邓绥转过头,朝着方才郑明艳背后的那个方向看过去。“叫人去搜。”
“诺。”尽管妥冉觉得没有什么希望找到放冷箭的人,可还是吩咐了巩台带着人去找。
“早不来,晚不来,永巷令你来的挺是时候。”邓绥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字里行间充满了责备的意思。“你倒是说说看,你怕什么承担不起?难道她能吃了本贵人吗?”
杨淼连忙跪下,伏在地上道:“奴才该死,紧要关头,并非是奴才不听贵人您的指挥,实在是怕她因为心中怨恨而下毒手,让贵人您遭难。”
“是吗?”邓绥抿唇笑了笑:“那现在又该怎么说?你来得及时,才让本贵人侥幸逃过一劫?”
“奴才不敢居功,这疯婆子并非是奴才解决的。”杨淼只觉得后脊梁发冷。“贵人,奴才护驾不利,请您恕罪。”
邓绥没吭气,走到郑明艳身侧,叫人把她翻过来。
悲伤的箭并非是直直的刺穿身躯。反而是自上向下穿过去的,也就是说,射箭的人应该是站在高处,居高临下。
“这箭再长一些,就连带着也能穿过本贵人的身子。”邓绥说这话的时候,都隐隐觉得后心疼痛。“真是可怜她了,花容月貌,青春少艾,最好的一切都给了这座汉宫,末了,什么都没能留下。”
“贵人不必替她惋惜,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她逃出宫去便逃了吧,还非要回宫惹事,丢了性命也是自找的。”杨淼愤愤的说:“还连带着奴才险些得罪贵人。”
“你多虑了。”邓绥温和的勾起了唇角:“本贵人一开始就说过,永巷令你与本贵人是旧相识。既然是旧相识,就不必这么多礼节,既然是旧相识,也就谈不上得罪了。”
深吸了一口气,邓绥冲妥冉点一点头:“将她带下去。稍后等我禀明陛下再作打算。”
“诺。”妥冉也被吓得不轻。万一邓贵人真的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贵人要不要先回宫去换件衣裳……”
“不必了。”邓绥忍着嫌恶,皱眉道:“陛下应该看看这宫里血粼粼的样子。”
周云姬很是赞同:“的确如此。毕竟这后宫里懂得粉饰太平的人太多太多了。陛下总被蒙在鼓里才不好。”
邓绥稍微点头,便就着妥冉的手往外走。“永巷令,本贵人限你三日之内,查出这郑氏为何人所救,又是怎么从乱葬岗返回宫中,藏匿于永巷之内向姚美人、周美人以及本贵人行凶。查明后亲自来本宫的嘉德宫禀告,未经本宫允准,不许向宫中任何人透露此事。当然,陛下与皇后娘娘除外。三日之后,你若不能给本宫一个明确的答复,那就别怪本宫不顾念旧情。”
“邓贵人,这……”杨淼不由得急了:“奴才卑微,如何能查清楚这样复杂的事情,还请贵人收回成命。”
“本贵人这就去章德宫,请陛下恩准你可在宫里四处走动,可向任何人询问此事。”邓绥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所有人无条件配合你,你要是还查不出来……那本贵人真不知道你留在宫里还有什么用处。”
“邓贵人……”杨淼万万没想到,邓绥竟然能把话说的这么绝。这和她素日里温婉谦卑的样子根本不同。“邓贵人……饶了奴才吧。”
周云姬清冷的笑了一声:“这叫什么来着。自作孽,不可活。这话不是你方才说的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