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夜晚,冯小怜躺在床上,闭着眼睡不着觉。
白天的时候万能的酒鬼老板已经将门修好了,或许是因为申屠的消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乔幽今天也没有再继续她的行动,而是和冯小怜一起吃了晚饭,一起回房准备睡觉,只是两人的气氛总有些不自然。
冯小怜有心想和她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其实是一个很不擅长和人相处的人……会装可爱,会装可怜,会冷眼旁观,会没节操地求饶,不需要用心的话做什么都可以,反正都是逢场作戏而已,然而要让她真正地碰到了令她从心底里觉得重要的东西,她却总是那么讷于表达,容易退缩,面对当时的十一郎也是如此。
说起来,乔幽是她第一个和她相处了这么久的人,才十六岁的少女冯小怜总是潜意识里将她当作了朋友一般的存在……
听到旁边床铺传来的呼吸声,冯小怜有些烦恼。
不过那个呼吸声忽然有些波动,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到乔幽穿上了衣裳,起床穿鞋,似乎为了不吵醒她动作都放得很轻,然后站起身推开门准备离开。
冯小怜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朝着她的背影问道:“你去哪里?”
乔幽的背影一顿,单薄得仿佛要融进夜色般,她轻声道:“我以为你会一直装睡,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继续睡吧,我去处理一些事,很快回来。”
冯小怜一把掀起被褥,一边胡乱套上衣裳鞋子一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乔幽忽然蓦地转过身,浑身微颤,眼眸中满是失望:“我一直以为你虽然不懂密谍一应行事,却也是心思玲珑之人……你的作用只是以色事人而已,你还不懂么?你随我去只会拖累我而已!”
黑夜之中,看不清冯小怜的表情,她好像愣了一下,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只是深吸一口气,走到她身旁,认真道:“我或许没有你厉害,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
“重点不在这里!”乔幽恼怒地看着她,冯小怜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然后乔幽的表情一点点变冷,转过身似乎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淡淡道:“……这里根本不适合你。”
“申屠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冯小怜认真说道,“我会做我能做的事。”
乔幽沉默着推门离开,冯小怜跟在她的身后,她似乎也无力再去争吵,默许了她的跟随,然后两人一齐从后门悄悄离开。
……
……
今夜邺城的宵禁也很松散,躲开懒洋洋巡视的兵士,乔幽带着冯小怜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一处灯光昏黄的民宅之中。
她在门上轻叩了两声,稍作停顿,又扣了三下,再做停顿,低声说道:“天不仁兮降乱离。”
“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一个粗粝的声音低沉响起,大门打开,一个络腮胡大汉看了一眼乔幽和冯小怜,点了点头,将她们迎进去,单刀直入地问道:“问什么?”
“宫中最近出了什么事?”乔幽也是直截了当地问道。
冯小怜回想着刚才的句子,虽然她对诗词一道向来不太感兴趣,不过刚才的那两句是《胡笳十八拍》里的,她以前弹胡琵琶时也学过这首曲子,所以她心中暗暗记下。
大汉说道,“前些日子皇后为皇帝所不喜,宫中不宁,昨日宫中忽然发现了一名皇帝随侍宫女的尸体,死状凄惨,皇帝也为风邪入侵,似邪祟所为……总之,后宫震动,弘德夫人便准备另纳宫女入宫以祛邪——说白了便是祭品,安抚那邪祟的。”
乔幽和冯小怜想到今日申屠说的“入宫的机会”,知道就是准备利用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时刻混入宫去,乔幽思索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说道:“我需要一份宫中眼线的名单。”
大汉看了一眼那令牌,点了点头,转进内间里片刻后便交给她一份册子,说道:“这是一年前的名单,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在往上爬……不过你的‘右符’只能查阅,不能带走。”
乔幽有些意外,皱眉,“在邺城,谁有‘左符’?”
“‘右符’协理,‘左符’统管,是全权管理一应邺城的密谍事宜的重要首领,他的身份绝不能暴露,你知道规矩的。”大汉说道。
乔幽点了点头,然后沉默地看着那份册子,一目十行地默记着,大汉看了一眼冯小怜,忽然笑了,“你这样的容貌入宫,还没等接近皇帝,就会被那些妒妇们给折磨得半死了。”
冯小怜一怔。
忽然,外头传来了大队人马的脚步声!
大汉见机极快地吹灭了房中的烛火,然后一个闪身避到门后,手已伸入怀中抓住了武器,乔幽的反应也不慢,很快地将身体掩蔽在窗后,用余光小心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冯小怜还没反应过来地坐在原地,就听到脚步声远去,过了许久,却隐约传来一阵弩机上弦时令人心悸的响动!
大汉和乔幽狐疑地对视一眼,放松了警惕,乔幽用目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大汉摇摇头表示不知,低声道:“看看去?”
“出动军中弩机,必不是小事,或许是极重要的情报。”乔幽轻声说道。
大汉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打开后门,后门出去后是一条幽深而狭窄的小巷,走出小巷便是那条大街,三人便借着墙体的掩护,朝着前方看去。
……
……
夜幕深沉,月色黯淡。
空旷的大街上,甲胄冰冷的兵士手中的弩机斜斜向上,遥遥指着屋顶之上那个背对着月光的身影,只要一声令下,强大的弩箭就能将那个身影射成一只刺猬。
绯红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扬着,俊美得不像话的男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之中,看着屋顶上的身影,说道:“束手就擒,说出你的目的。”
良久,屋顶上,那个人影终于幽幽开口道:“目的……”
“你要将那七人的头发送去哪里?宫中谁是你的内应?你在为谁做事?”男人的声音在此时无比冷静而果决,像是锋利的刀刃般毫不留情,“好好回答问题,给你留一个全尸。”
那个人影沉默了片刻,忽然咯咯娇笑了起来,一把扯下脸上蒙面的面巾!
“俊俏的郎君,你是如何瞧出我的身份的?”面巾之下,赫然是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容,竟是那酒肆之中的秋水,只是此时这张面孔却有着几分疯狂和怨毒之色,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可怖!
男人微微眯起眼看着她,双眸中有着危险的光芒,“回答我的问题。”
就在这时,街上一间民居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身中衣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门,神色中好似还有几分惺忪,他看着立在月光之中被冰冷弩机所瞄准的少女,愕然慢慢变成了惊慌,“秋水——”
秋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
然后她纵身朝着弩机的方向跃去。
弩机齐发!
下一秒,血肉横飞。
“啪嗒”……鲜血和残臂断肢落在了街上。
凤栖梧吓傻了一般地站在原地,然后忽然疯了般地冲上前去!
弩机对准了他,然而他却只是冲到少女的头颅前一把抱在怀中,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般,小声地呜咽着,颤抖着手合上了少女的眼眸,然后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而痛苦的嘶吼。
男人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一句淡淡的话语飘散在风中……
“舞跳得这么好的人,留他一条命。”
……
……
躲在小巷目睹了全部过程的冯小怜看着街上满地零碎的血肉,忽然捂住了嘴,忍住作呕的欲望。
乔幽脸色也有些苍白,皱着眉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我只是负责情报,可没见过真正的大人物。”大汉说道,“从他能调动军弩这一点上,应该是禁军这一派系的统领人物。”
“不过……区区一个民间怪谈里的狐妖,怎么会劳动禁军出面?”乔幽思索道:“之前那禁军统领也提到了……莫非是和宫中邪祟之事有关?”
“极有可能。”
冯小怜终于勉强将胸中翻腾的恶心之意压下去,却一刻也不想再在这血腥弥散之处待下去,平静开口说道:“回去吧。”
乔幽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讥诮,“你怕了?”
冯小怜说,“不,我困了。”
……
……
冯小怜一点也不困,但这一夜她还是睡着了。
梦里,她看见酒肆之中,凤栖梧在跳舞,身姿极美,秋水看完了便抓着凤栖梧的手臂嘻嘻地笑,脸颊上有着微微的红晕,然而下一秒却骤然变成了无边的黑夜,秋水忽然惊恐地看着自己身首异处的肢体,血色漫天……
冯小怜被这个梦吓醒了,抱着手臂蜷缩在床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让自己感觉到温暖。
秋水……就是那夜闯进她房中的狐妖?
一个白天里还能说说笑笑的人,就这样……说死就死了?
冯小怜魂不守舍地起床梳洗,乔幽却刚刚睡下没有多久,冯小怜知道她用了一夜回忆那份匆匆看过的名单,熬得双眼通红清晨才睡……冯小怜知道自己比起她这样从小接受训练的专业人士差远了,不管是经验,力量,还是觉悟。
吃过早饭,申屠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哟,今天又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冯小怜一如往常地道:“好消息。”
“啧啧,真是乐观啊……”申屠递给她一个包子,说道,“好消息是宫中都联系好了,明日你们就可以入宫了,恭喜恭喜,祝你早日爬上龙床,祸害苍生。”
“同喜同喜。”冯小怜吃了一口包子,含糊不清地道,“那该死的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我们的小皇帝本来生着病,昨夜病情好像又加重了……很有可能你刚刚被封个美人没多久,就要殉葬了。”
“小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
“好像是被邪术害了,所以你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是使邪术的人揪出来。”
“放着不管让小皇帝死掉不行吗?”
“你傻啊,小皇帝荒淫无道,无心政事,要是两腿一蹬死了,龙椅被诸如兰陵王之类的强人坐上了,搞个励精图治国富民强,那么未央里的那位皇帝陛下会很困扰的。”
“原来如此……”冯小怜若有所思,然后忽然说道:“对了,申屠,你既然医术高明,帮我个忙……”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