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沉沉响起,天边的明亮逐渐被陈酿般的绛红色所浸没,被夕阳染成金黄的青石路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步履急促地走过,代表着从六品女官的水蓝色裙裾拂过苔痕,随着步伐如同水波般轻盈地散开,在风中留下一抹淡淡的影子。
冯小怜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头正是从内库中刚领来的南海沉香烛,她有些匆忙地走进长乐宫的前殿中,见其间还是空空荡荡的,太后还没到,不由松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天都快黑了,再不掌灯可就误了时辰。”阿燕是长乐宫中的宫女总管,早前打发她去内库里领蜡烛,却迟迟不见她回来,此时见到了她才如释重负,然后忍不住有些埋怨道。
冯小怜一边手脚麻利地换上蜡烛,一边笑道:“内库的司库见我面生,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是我忘了,谁叫你才来两天便与我们混得这么熟了,倒教我想不起来你是个新人了。”阿燕拍了拍额头,不好意思地道:“晚膳的时辰要到了,我先走了……这是给你留的。”说着,阿燕有些匆忙地将一个用绢帕包着的物事塞给她,然后急忙转身往内殿走去。
冯小怜看了眼绢帕里包着的点心,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
来到长乐宫当差已经是第二天了,冯小怜依然秉持着在昭阳殿时的原则,和身边的宫女们打成一片,嬉嬉闹闹很是相处融洽,却对太后敬而远之,只是本本分分地每天照料着长乐宫中的灯火,很是小心。
只是短短这几日远远地看上几眼,冯小怜也大致了解了这位叱奴太后的脾气,太后极好酒,每日都会喝得微醺小醉,平日里有些喜怒无常,常常会无故地发火,发完了火转眼却又开始饮酒作乐,不过太后对宫女倒也不如何苛待,最多是训斥一番。
这位大周最有权力的老妇人其实也算得上是可怜,旁人不知,但是身在长乐宫中伺候,即使她不直接去殿前侍奉,她也听旁的宫女议论过,太后的身体并不太好,身上有病痛缠身,夜夜都会做噩梦惊醒,太医不知唠叨了多少回戒酒养身,然而老人也总是有些固执的,所以长乐宫中的酒香,日日都没有断过……
宇文邕不经常来长乐宫,冯小怜也听说是因为宇文邕不是叱奴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原因,所以两人关系不甚亲厚,倒是在宇文直还未封国公前经常来长乐宫,是叱奴太后最疼爱的儿子……只是封了国公之后,宇文直也不方便经常出入这宫禁之中了,叱奴太后看起来虽是日日放歌纵酒,却也是极为孤单。
不过这都与冯小怜没有关系。
烛火被星星点点地引亮,将暮色之中渐渐暗下来的长乐宫点缀上了明灭的光芒,披着泥金赭红帔子的老妇人在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落座,眉宇间皱起的纹路深深陷着,有些浑浊的双眼微微眯着,似乎有些困倦。
阿燕上前恭敬行礼道:“太后,今日新到了美人酒,可要尝尝?有除百病,好容色之功效呢。”
“人老了,还谈什么容色?”虽是这么说,叱奴太后却依然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准备,她日日无酒不欢,入夜晚膳时必须饮酒,否则便连饭都不吃,对此长乐宫中之人都是习以为常。
接下来的差使都与冯小怜无关了,她不用去太后跟前伺候,所以便也悄然立在大殿的柱子旁,看似与其他宫女一般垂首听着殿间的对话,实则是在发着自己的呆。
前几日的曲水流觞宴已经在脑海中渐渐淡去,长乐宫的生活与在昭阳殿中无甚不同,虽然多了些差使,却比昭阳殿反倒还轻松了些——她不用再面对着假模假样的王绮珊,然后装作很感兴趣的和李娥姿聊天解闷,比起和这些肚子里不知在算计着什么的“聪明人”相处,她宁愿选择来长乐宫当个闲差,至少不用费脑子。
不过每当想起她与皇帝陛下在凉亭下的对话时,还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好像又一次嫌弃了皇帝是妻妾成群的老男人怎么办英明的陛下应该不会生气吧……那可是皇帝啊……只是那时他昏迷不醒她还戳过他脸呢,所以总觉得敬畏不起来啊……
冯小怜还在自顾自发着呆,那美人酒已经送了上来,美人酒是以桃花浸泡的醴酒,是以一倒入杯中,整个殿里都飘出一股子极浅的桃花香气,叱奴太后一边喝着酒,一边用手指轻轻揉着睛明穴,问道:“晋公快回朝了罢?”
阿燕想了想,“快了,还有十日呢。”
自太祖去世、宇文邕登基之后,晋公便常常来长乐宫,陪着太后聊上些闲话,或是为太后读读书,晋公在时或许是冷清的长乐宫唯一有些人气的时候……或许是想弥补没有遵从太祖遗诏的歉疚,虽然晋公在前朝独揽大权连诛三帝,在叱奴太后面前,却依然只是一个心平气和的老者,丝毫没有野心勃勃的端倪……
就在这时,殿外宦者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话音刚落,宇文邕便步入殿中,太后眼中有了几分意外,却还是慵懒地道:“这几日不是齐国遣使来访么?还有空来我这长乐宫?”
“无非就是往年那些互不相犯的陈词滥调,没甚好听的。”宇文邕平静地道。
冯小怜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这位皇帝陛下不知为何就有点想笑。
之后便是一个小小的家宴,美食珍馐流水般地端上了桌,冯小怜觉得自己也有点饿了,横竖她这个闲差基本上没人注意,所以她便轻手轻脚地退到了暗处的阴影之中,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后门钻出了殿外。
殿外正是一片月色如水。
远处,月落未央宫。
一轮玉盘般的明月落在未央宫的屋檐之后,从远处望去,未央宫仿若昆仑仙境之中月宫一般,幽深如墨的背景之下,清冷的月光静静伏在琉璃瓦之上,宣室殿、椒房殿、清凉殿、天禄阁、石渠阁……都静静沐浴在月轮的清辉之中,如同陷入了肃穆的久远长眠。
长乐宫后方的庭院空无一人,冯小怜倚在廊柱上,看着月色下的宛若仙境的宫宇,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淡淡的怅惘。
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然而冯小怜触景生情的诗意才刚刚升起,肚中的悲鸣却适时地响起,让她终于再以难掩愁色,唉声叹气地揉了揉肚子。
方才因为去内库取蜡烛耽搁了晚饭的时辰,所以到了这时冯小怜已饿得饥肠辘辘,不过她随即想起阿燕刚才塞给她的点心,从怀里拿出来一看,却是四块桂花酥,被压得有些扁了,酥皮都散作碎屑,看起来好不可怜,不过,总是聊胜于无。
长乐宫的庭院之中,月光寂寂地洒了一地,风里有着淡淡的花香气,四下寂静,大多当值的都在殿间伺候晚膳,冯小怜便靠着廊柱,赏着景,悠闲地吃着桂花酥。
她得瑟地想着,什么王绮珊,以为自己当个嫔妃主子就飞上枝头了,她可以看同样的美景,低调一些也不用整日尔虞我诈,宫女这职业还是很有前途的。
不过吃到第二块时冯小怜就觉得有些噎着了,酥这种东西很干,不就着点酪浆真是难以下咽,冯小怜也是饿得很了,缓过神来时才觉得嗓子眼堵得慌。
“咳咳咳……”
想咽却咽不下去,冯小怜被噎得快要翻白眼了,终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将碎屑喷得到处都是,好不狼狈,不过总算是喘过了气。
就在这时,旁边递过来一张手绢。
冯小怜想也没想就顺手接了过来,擦了擦嘴,一边忙不迭说着“谢谢谢谢……”一边转过头去看看是哪个好心的宫女施以援手。
转过头时,看到的却是月白色的衣袂。
今夜无云,月色正好,微凉的月光落在他的肩头,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辉,然而比月光更冰凉的是那个在负手而立的青年。
宇文邕看着她,说道:“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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