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邺城,大司马府。
临近着朱门深宅的街道一向都不太热闹,元日时满地的爆竹碎屑也已经早早地被清扫了去,似乎是因为郎主对下人太过宽厚的原因,大司马府前还残留着前些日子喧闹的爆竹灰烬,显得有几分寥落。
“……自弹胡琵琶而唱无愁之曲,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无愁天子……”
珠帘的玉片在碰撞下发出清脆之声,赤金狻猊熏笼袅袅蒸腾着沉香的烟气,高长恭斜斜地倚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张宣纸正念着,他一头黑发很随意地束在身后,衣衫也松松垮垮地露出半边锁骨,唯有腰间束八宝翡翠玉带显出几分贵气来。
“妖孽误国,妖孽误国啊……”
下首,中年人痛心疾首地说道,赫然是原本斛律光身边的那个幕僚尉相愿,原来他在斛律家被抄之前逃了出来,还带着冯小怜身份的秘密投奔兰陵王,至今一直潜藏在大司马府中,无人知晓。
高长恭笑了一声,用手弹了弹手中的纸张,“无愁曲,希望自己的女人一生无愁么?真是个奢侈的愿望呢……”
尉相愿肃然道:“殿下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没什么。”高长恭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下首的尉相愿,“你原是斛律将军的幕僚吧?你对胡皇后一事怎么看?”
尉相愿沉吟道:“此事虽由胡皇后一手策划,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外戚胡家在朝中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这才逼得胡皇后孤注一掷,想要夺回宠爱,已助家族东山再起。”
高长恭忽然问道:“胡家倒台,对谁最有好处?”
“自然是陆令萱与穆黄花这对母女。”尉相愿不假思索回道,随后微微惊讶,“殿下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高长恭伸出手微微按了按眉心,苦笑道,“若是双方制衡,虽明争暗斗不断,却彼此都有顾忌,然而若是一家独大,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殿下的意思是……”尉相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自主露出了震惊的神态,“这背后,莫非还有周国人的影子?”
高长恭冷静地说道,“既然是能以暴露淑妃身份诱使斛律将军入局的智者,那这种明显沾着腥味的事,十有八九与周国间谍脱不开关系。”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直言进谏?”尉相愿一拍桌子,激动地说道,“自我投奔殿下以来已有数月过去,日日盼望殿下揭露冯小怜的身份却遥遥无期!殿下可知如今周国间谍高坐后位,妖妃当国,陛下对她言听计从,致使如今天下饥荒四起,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国家将亡啊!”
高长恭坐起身,漫不经心地将墨发随意系在脑后,“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我才刚把私会后妃的冤情洗清了,这时候再去招惹陛下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尉相愿深深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无力地颓然坐倒,犹如失了魂魄般,心灰意冷地呆坐着,喃喃道:“我宁为背信弃义之辈苟且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这个害死都督的妖孽身份***,让君主不再为其所惑,解黎民于倒悬,却不想看错了人,竟将这个秘密交给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若是早知如此,不如那日就随都督一同去了。”
“请自便。”高长恭挑了挑眉,并不再多看尉相愿一眼。
尉相愿眼中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站起身,盯着高长恭冷冷地说道:“兰陵王,我知你英勇善战,万夫莫敌,就算有意藏拙,智谋韬略也卓绝常人,可我观你为人处事,既无为人臣之忠耿,也无为将者之果决,趋利避害,御下无能,徒有文韬武略而无治世救国之心!人人都称你兰陵王貌柔心壮,我却不知你的胸中究竟可有宏图万展?抑或是就连那颗心也肖似妇人了?”
“如果哪天连你都能看明白我这颗心了,那我一定离死期不远了。”面对幕僚尖锐的话语,高长恭笑了笑,微微垂下眼,“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究竟在想什么呢?人心莫测,就算是能看清所有迷雾的智者,恐怕也未必能看得清自己的心吧?”
“人谁不死?死国,忠义之大者。”尉相愿沉声说道。
高长恭微微抬起头,说道:“就像斛律将军那样么?”
“你不配提这个名字!”尉相愿厉声说道。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幕僚……你不怕我会杀人灭口么?”高长恭笑了起来,眼眸之中有几分促狭。
“悉听尊便!”尉相愿横眉冷对,然后转身往后走去。
高长恭看着他孤傲耿直的背影,想起了那个同样宁折不弯的老将军,嘴边的笑意敛去了几分。
他忽然朗声说道:“下次朝会,我会弹劾淑妃。”
尉相愿身躯猛地一震,然后转过身惊愕地看向高长恭,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勉强板着脸遏制着内心的波动,说道:“殿下不是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么?”
“有时候无聊久了,就会想找死。”高长恭站起身,走到摸不着头脑的尉相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一个灿烂得人神共愤的微笑,“乖乖留在府里,哪里也不要去哦,我的幕僚。”
说完,高长恭理了理松散的衣襟,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尉相愿站在原地,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感到无边的茫然,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你究竟……在想什么?”
他此时忘了愤怒绝望,也忘了心灰意冷,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仿佛都被看不见的迷雾所笼罩,他自诩有几分智谋,然而越是了解这个男人,却愈发看不透他。
高长恭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
……
夜深了,屋外的空气十分寒冷,石灯笼在无边黑暗之中静静亮着,衬得这个冬夜深远得望不到尽头,高长恭走到庭院之中,掩着唇轻轻咳了几声,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沉默地站在寂静的庭院之中,凋零的白梅被寒风催落,落在他被风吹拂的黑发上,像是小小的雪花。
就这样站了许久许久。
片刻后,侍卫无声无息地从暗处现出身形来,手里捧着大氅,恭敬地为高长恭披上。
高长恭看了一眼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贴身亲卫,笑道:“打仗时风餐露宿,以冰雪为浴也是常事,万俟,你现在怎么这么矫情了。”
万俟有着很明显鲜卑族的特征,五官硬朗如刀锋,唯有一道伤疤自眼角划至下颚,面无表情时看起来凶悍异常,他惜字如金地说道:“殿下,保重身体。”
“这话应该由一个美娇娘来说,而不是你这个凶神恶煞的大老爷们,不然会让我很倒胃口的。”高长恭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梅花,轻轻嗅了嗅,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这个动作分明有几分女气,然而由他做出来,却说不出的英俊潇洒,让人想将这个瞬间永久珍藏。
他其实只是下意识想到了冯小怜,想着如果冯小怜刚刚为他披衣裳会是什么样的?这样的场景倒没什么,只是他意识到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那个周国小间谍,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万俟果然不善言辞,许久没有接话,半晌后,才忽然问道:“殿下是要打仗了吗?”
“打仗?”
“只有大战前夕,殿下才会彻夜不寐,孤身一人沉思整夜。”
高长恭一怔,然后缓缓扬起唇角,“……是啊,要打仗了。”
“这次的敌人是谁?懦弱的周人?还是卑劣的突厥?”
“一个躲在暗处,狠辣如狼,狡猾如鼠的家伙,极端聪明,极爱豪赌,最重要的是极端自负……这样的对手,比起千军万马都要有挑战性,不是么?”高长恭摊开手掌,掌心中的红梅在寒风之中飘了起来,合着满地残梅簌簌旋舞犹如漫天蝴蝶。
万俟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面无表情道:“无论是怎样的对手,万俟都会守护在殿下身旁,直到杀死最后一个敌人。”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