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阴谋,以鬼蜮伎俩,行幽暗阴郁之事,剑走偏锋,往往出其不意以奇制胜,教人防不胜防。
所谓阳谋,以人心大势,行堂堂正正之法,并不刻意瞒天过以攻其不备,而是我自一路光明正大借势推进,让人明知是局,却无处可躲。
阴谋可解,阳谋不可破。
“淑妃是如何知道是我的?”
阎玉儿淡淡地笑道,秀美的面容看上去依然内敛,只是那细微的神态有些变化,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眸明亮,那个文静到木讷的傀儡皇后此时才画龙点睛般有了几分神韵。
“此计我细细推敲过几遍,也自忖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却不知淑妃从何识破?”
“你的计谋的确环环相扣,没有漏洞,你的演技也很好,便是我故意以迷香无效来试探,你神态也从未露出端倪。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冯小怜说道,“你想既除去了我又顺便解决了穆黄花,坐收渔翁之利,却做得太多了。”
阎玉儿微微挑眉,若有所悟。
冯小怜微笑道,“此事若是穆黄花所为,以她的心思缜密,绝不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所以很简单的一个推论,此人既非穆黄花,又极想同时铲除我与穆黄花两人,那么只能是你了,皇后。”
“所以你设了这个圈套,假意中计将穆黄花打入冷宫,好教我心神松懈,而又放出了迷香还在熏笼之中的诱饵,让我这个害怕被顺藤摸瓜抓到的幕后黑手不得不自投罗网。请君入瓮,瓮中捉鳖,真是好计。”阎玉儿轻声道,随即想起了什么,叹气道,“你和陛下真是好默契,一唱一和,竟丝毫没有破绽。”
冯小怜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水榭之外被侍卫拱卫着的高纬,唇角微微扬起,“我与陛下都是一类人,善于怀疑,习惯于怀疑,所以他知道我根本不可能那么草率便相信了那宫女的说辞。而且他本已传了太医署之人来查验那迷香,更不可能将此时抛诸脑后就此回宫。”
“那迷香名为‘合欢’,其中几味珍稀药材唯有梁州所产,是梁州每年进贡宫廷的不宣之秘,能拿到这方秘药的,自然只有哥哥胡君璧为梁州刺史的胡皇后了。”阎玉儿略带悲凉地笑了笑,“所以我不得不来。”
“为何是你亲自前来?”冯小怜微微皱眉,她的确太易生疑,觉得通过小宫女顺藤摸瓜揪到了阎玉儿这个幕后黑手才在情理之中,但若是阎玉儿自己蹦出来跳进了陷阱里,反而让她有些疑神疑鬼。
阎玉儿闻言笑了笑,笑容中有几分讽刺,“淑妃定以为我是一直以来韬光养晦,步步为营之人了?”
“看皇后行事,难道不是如此么?”冯小怜挑眉,“我本以为皇后是与世无争的性子,甚至还对后宫之中难得的恬淡女子颇为赏识,却没想到也逃不过名缰利锁。”
“淑妃独揽圣眷,自然不用与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子争名夺利。”似乎被刺到了什么痛楚,阎玉儿话音骤然转冷,紧紧盯着她,“若是我能分到一丝圣眷,谁愿争名夺利?淑妃,我棋差一招,甘愿认输,你却也没资格与我谈什么与世无争的风凉话!”
冯小怜丝毫不为所动,说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你争得头破血流,怨天尤人,也没有用。”
“淑妃果然是有一颗铁石心肠。如此冷漠,真与陛下是一对良配。”阎玉儿冷笑道,“有些东西,不争,就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争了,就算失败也不过是一个死字,好歹也轰轰烈烈一场,总比那蹉跎清冷老死宫中要好得多。”
冯小怜看着她,眼前这个女子看起来再也没有那温顺文静的模样,言辞尖锐,眼神怨毒,犹如撕下了面具一般,浑身滔天怨气与以往判若两人。
“为了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宠爱,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利,真的会将一个淡泊名利的女子逼到如此?”她轻声问道。
“在这后宫之中,哪个女人不疯。你以为我是如何拿到你的字迹的?那个主动投靠你的昭宁世妇,在曹昭仪倒台后便如丧家之犬,任人欺凌,她早就想求本皇后庇护,你的那幅字帖,正是交给本皇后的投名状。”阎玉儿嘲讽道,“这些道理,一步登天的淑妃自然不会懂。”
冯小怜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道,“你说得或许没错,不过我对自己看人的本领还是挺有信心的,所以方才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对么,皇后?”
阎玉儿一怔,眸光颤动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是真心话也好,不是真心话也罢,多说无益,我千算万算,一没有算到你有跳湖遁走之毅力,二没有算到你有审时度势抽丝剥茧之智谋,想来是犯了以貌取人的大忌,我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完,她微微昂首走出水榭,以世家淑女一丝不苟的步伐走到高纬面前,孤身站在成群的举着火把的侍卫的对面,优雅而恭敬地向高纬行了大礼,跪伏于地。
“陛下,妾自知罪孽深重,听凭陛下发落。”
高纬看着跪在身前的女子,淡淡道,“胡玉儿,你陷害淑妃,污蔑朝廷重臣,还攀诬左皇后,三罪并罚,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么?”
“其罪当诛。”阎玉儿声音稳定而干脆,没有了往日稍显小家碧玉的谨慎,不再遮掩能够设下如此连环毒计的锋芒,她抬起眼,直视着高纬,“陛下,妾原名阎玉儿,惟愿死后能归原姓,与胡家无关。”
高纬微微挑眉,略感意外,刚想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且慢!”
他回过头,竟看见胡太后朝这里有些仓惶地赶了过来,行色匆匆,显然是从哪里得了风声。
胡太后先是瞪了一眼高纬,然后连忙拉着跪着的阎玉儿要起来,一拉却拉不动,这才怒视高纬,恼道:“就算玉儿有错在先,她也是贵为皇后之尊!阿纬,多大点事,后宫之中,妃子互相勾心斗角本就是常事,要怪,就怪那冯小怜专宠太过!依我看,不如打杀了那妖妃,还后宫一个清净!”
“这里没你的事。”高纬冷淡地说道,“还是说阿母本早就知道此事,或者根本就是阿母一手策划的?”
“你!”胡太后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气得嘴唇都有些发抖,她愤怒地挥舞着手臂,“你是要逼死我们胡家才罢休么?你是要逼死我们胡家啊!”
高纬再也不看胡太后一眼,吩咐侍卫道,“扶太后下去休息。”
“谁敢?”看着蠢蠢欲动的侍卫,胡太后尖叫了起来,像是护住雏儿般将阎玉儿死死挡在身后,然后忽然悲从中来,伤心地哭了起来,涕泪横流道,“阿纬,我们胡家在前朝已经毫无权势了,你再要杀了玉儿,我们胡家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阎玉儿跪在地上,低着头,原本因为胡太后的动作眼神有所触动,却在听到她的话语之后彻底死了心,知道自己这位姨母在乎的并不是她,只是权势二字而已。
“与我何干?”高纬漠然回道,对于他而言,胡太后是他的生母而已,至于胡家的荣辱兴衰,他没有兴趣去了解。
胡太后闻言心如死灰,无力地坐倒于地,只觉大难临头,目光呆滞,然后她看到了阎玉儿,便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犹如溺水之人抓着浮木般,几乎神经质地说道:“玉儿、玉儿!玉儿,你求求陛下,求求陛下饶了你!快、快啊!快说啊!”
阎玉儿被她用双手用力摇晃着,面色却依然平静,“太后,是玉儿罪不可恕,不能在太后身边尽孝了。”
胡太后愣了愣,神色一点点狰狞了起来,她抬手就给了阎玉儿一巴掌,愤怒得浑身发抖,尖叫道:“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阎玉儿的脸被打得偏到一旁,神色不变,“是,玉儿没用。”
“废物!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挣不来恩宠,换不来荣华,就连害人,都害不出名堂!我辛辛苦苦将你弄进宫来,将你捧上至高无上的皇后之位,到头来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什么?”胡太后嚎啕大哭着,然后伸手用力地在胡玉儿身上捶打着,形容疯狂,犹如魔怔。
侍卫连忙上前将哭喊不休的胡太后拉开,胡太后犹自披头散发地挣扎不休,口中哭喊不绝,高纬挥了挥手,胡太后便被拖着离开。
阎玉儿朝着胡太后的背影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雪又开始下了,短短的时间便落得愈发密集,像是鹅毛般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在寒风之中肆意飘舞着。
高纬握住冯小怜的手,虽有宫女在身后撑伞,却依然有些担心她的身体,他看着阎玉儿,有些烦躁地说道,“罢了,废黜胡玉儿皇后之位,贬出宫吧。”
阎玉儿表情有些复杂,微嘲道,“多谢陛下恩典,只是我倒宁愿死了。”
冯小怜轻轻咳了几声,说道:“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吧。”
“淑妃,你知不知道我很羡慕你?”阎玉儿忽然说道,“你一步登天,享尽恩宠,就算是被我陷害到如此狼狈境地,陛下却依旧对你深信不疑……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说到最后,这个自始至终镇定的女子终于声音上扬而颤抖,她紧紧盯着冯小怜,怨毒地说道:“而我背负着家族的重担,行差踏错,谨小慎微,却始终得不到一丝恩宠!为什么,我阎玉儿哪里比你差了,为什么我要落到如此下场!为什么——”
“好了。”高纬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阎玉儿嘲讽地笑了起来,以为高纬对冯小怜百般维护,却听到高纬下一句淡淡说道:“像你这样的女子,不该有怨。”
阎玉儿一怔。
她忽然觉得因为这一句话,脸颊上的伤口不再疼痛。
不该有怨,然而怨由心生,谈何容易,可是她却偏偏因为这一句话,散尽了幽禁宫中冷清垂泪的滔天怨气,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下来,像是终于放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般。
阎玉儿抿了抿唇,向高纬磕了一个头,不再带着任何怨怼,平静地说道:“谢陛下。”
然后她抬起身,从袖中摸出了什么送入口中,冯小怜悚然一惊,抢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却已经吞入腹中,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陛下已赦免你的死罪,你这是做什么?”冯小怜气急道。
“没想到淑妃的铁石心肠之下,竟也会对我这种人有一丝怜悯。”阎玉儿淡淡地笑道,随后她微微蹙眉,按住腹部似乎在忍耐剧烈的痛苦,面色一片苍白,额上冒出冷汗来,“我……何尝不想出宫……重新开始……只是覆水……难收……我……是胡家的耻辱……”
“传太医!”冯小怜朝着身后喊道。
“我不想进宫……我也不想要那个凤冠……”阎玉儿伸出手死死攥住冯小怜的手臂,毒素循着血液在她体内流淌,淡淡的黑气已经笼罩了她秀气的脸庞,这个自始至终都恬淡镇定的女子终于因为剧痛而流下了泪来,她痛苦地哭泣道,“我……不喜欢陛下,也不喜欢害人……可我、我不是废物……我想……回家……”
冯小怜被她攥得皱起了眉,伸出手扶着她即将倒下的身躯,忍着疼痛道,“我知道的,有些人或许会不择手段地争名夺利,你不会,你不会。”
“……是么?”肠穿肚烂般的痛苦之下,阎玉儿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然而当她听到了冯小怜的话语之后,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淡泊的笑意……
……
……
阎玉儿,善弹琴,绣花。
她出生于显赫的外戚胡家,自幼便被冠以胡氏嫡女的荣光,娴静温婉,知书达理,她绣的丝绢会让邺城最有名的绣娘都惊叹不已,赞美她那比丝线还要细腻的心灵,当她来到邺城名门子弟的诗会,最桀骜不逊的郎君也会为她的琴声所倾倒,王公大臣求亲的名帖如雪花般地送进了胡府,让阿父高兴得合不拢嘴,称她是胡家的骄傲。
她的人生因为一纸来自宫中的书信而改变。
穿过长长的永巷,一步步迈上登天的台阶,戴上沉重的百鸟朝凤冠,当宫闱的阴影将她完全吞噬,春天会离去,光明会熄灭,她曾经略带羞涩的美丽笑容也慢慢消逝,变成了被凤袍包裹着木偶,死一般地坐在寂寞的宫中。
她看见了那个掌握天下权的男人,看见了他的冷漠。登上后位的那一天,她素净的面庞画上了浓浓的妆容,却被泪水冲出一道沟壑,从那一天起,她发誓不会再哭泣。
她决定背负着沉重的家族的荣光,绣着花,弹着琴,懦弱无争却骄傲倔强地,在高大雄伟的宫城之中一点点老去,然后死去。
直到有一天。
锋利的瓷片划过了她无暇洁白的脸颊。
瓷片将她的心都割得鲜血淋漓,将她的人生割得千疮百孔。
她不明白,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挽回家族没落的荣光,让姨母的脸上再有笑容,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她第一次,人生当中第一次,开始生疏地构思一个阴谋。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最后失败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她第一次构思阴谋,难免有些不熟练。
她很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她坦然接受老死宫中一样。
只是当死亡的阴翳将她笼罩,生命的沙漏即将漏尽之时,她却无端想起了进宫的那天。
那天的阳光很好。
清爽的晨曦衬着绿意一片暖融,她坐在窗前宁静地绣着花,绣的是她最喜欢的并蒂莲的花样,一针一线都有千千心结,这时阿父忽然走了进来,她来不及羞涩地藏起自己小儿女怀春的心思,便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一封信。
那天的阳光很冷。
长长的永巷望去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她彷徨地抱着包袱站在宫门前,宏伟的宫门衬得她愈发渺小,她害怕地回头望了一眼宫门外满脸期许的父亲,然后紧张地闭上眼,往前一步,走进了这座冰冷的皇宫。
砰。
宫门在她身后关闭。
……
……
短短的弹指间,雪花已经落满了阎玉儿的身体,她的七窍渐渐流出血来,眼角淌出的血如同眼泪,她在死亡的边缘上,痛苦地喘息着,却一直睁着眼,好像在看着什么不存在的梦幻一般,最后一点点失去了神采。
然后她抓着冯小怜手臂的手渐渐没有了力气,垂了下来。
她倒在了雪中,殷虹的血洇了开,像是白雪之中盛开的红梅,炽热而美丽。
阎玉儿死了。
冯小怜站起身,微微发着抖,因为寒冷,因为寒凉。
高纬拿着伞上前,为她遮住落下的雪花,冯小怜抬眼看着他,这一刻她的眼眸终于流露出了几分脆弱,她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这一切都结束了吧?”
“嗯,结束了。”高纬低声道,“我们回家。”
“回家吧。”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