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
歌舞已经跳了一段又一段,酒也不知过了几巡,年迈的老臣或是王公已经早早地退了席,诸如祖珽陆令萱之类的,出席这种宴席自然不是为了喝酒吃肉,在达成了目的之后自然没有继续留着的意义。
然而华灯初上,明月高悬,正是酒酣胸胆尚开张之时,宴席自然没有散去,场间不再奏正统的清商乐,而换了欢快的胡乐,因为之前明争暗斗时其实双方都喝得着实不少,如今酒劲上涌,局面便摧枯拉朽般地改变了。
不知哪位喝高了的郡王正挽着周国的使臣在席间扭臀摆臂,兴高采烈,穆提婆作为如今席间最高官职的齐国官员,被一群憋着坏水的周国使臣围着劝酒,最后壮烈牺牲软倒在桌案下,辛彦之正抱着安德王的手当成猪蹄啃,安德王则扶着柱子吐得昏天暗地,吐完了冲进中间一起摇臀摆尾。
酒场如战场,宿怨已久的两国自然都不想输在这里,所以最后的结局就是玉石俱焚,再也没有一个能站着的。
群魔乱舞间,李询和宇文达两个人像是个旁观者般,遥遥地站在一旁,看着场间喝高了的两国大臣混乱不堪的模样,李询早就乐不可支,然后心有余悸道,“多亏殿下急智,否则周国使团全都壮烈牺牲,那也太丢脸了些。”
宇文达靠在柱子旁打了一个呵欠,有些懒散地道,“估计不到天明,这里是散不了宴了,真不知何时才能睡觉。”
李询早已对他惫懒的脾性习以为常,只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殿下为何最后还是来赴宴了?之前殿下不是嫌麻烦无论如何都不愿来的么?”
“忽然心情好了,就来凑个热闹。”宇文达笑了笑,回答得毫无水准,他虽没有穿粗布衣裳,待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却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他那过于惫懒的笑容和站姿,怎么看都与浮华沾不上边。
李询眼珠子一转,“殿下是不是看上那个淑妃了?”
宇文达不知被什么呛着了,咳了好几声,才道,“你说什么?”
“方才你刚入席时,与那位淑妃对视了许久,但是在席间却一眼都没有向她看去,她走了,你又使劲地看她的背影,种种迹象,十分可疑。”李询一本正经地说道。
“……出去透透气。”宇文达好像有些狼狈,转身便朝着殿外走去。
李询追了出去,跟在他身边,像是个小跟班一样丝毫没有方才殿间胸有成竹的气势,“等等我,殿下,外臣不宜在后宫之中行走啊,还是说你想偶遇方才那位淑妃?”
“李询,你的话真多。”宇文达望着微雪薄雾之中隐隐窥见一角的寝殿,低声道,“她自然已经在皇帝枕边了。”
……
……
席间敢如此放肆的原因,自然是因为皇帝陛下早早离去。
高纬其实在冯小怜溜出去不久之后便退了场,他本来就不喜人多应酬,自然早早回到安静又温暖的小寝殿,他有些洁癖,所以换了三桶花瓣和热水彻彻底底洗去一身酒气,然后香喷喷地靠着床翻着诗集等着自己的宝贝回来睡觉。
可是左等右等,冯小怜还是没有回来。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终于直起身问身旁的何洪珍,“淑妃回隆基堂了?”
何洪珍摇头表示不知,然后转身吩咐下小宫女询问打探,片刻后才回道,“回陛下,淑妃未曾回过隆基堂。”
高纬皱起眉,知道可能出了什么事,冯小怜从不会一声招呼也不打便没了踪迹,但是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莫非还能平白无故失踪了不成?
重重将平日里珍惜的书册扔在地上,高纬心里已经有些急躁,但是身为帝王之尊他面上没有半分火烧火燎之色,他沉默了片刻,道,“问问皇后那边。”
过了许久,穆黄花和胡玉儿联袂而来,皆称从未见过淑妃,于是事件便有些扑朔迷离了起来,高纬毫不犹豫地准备出动禁军挖地三尺寻找,被穆黄花劝了下来,先将九龙殿的宫人挨个盘问。
很快,有一个小宫女声称见过淑妃。
“当时淑妃行色匆匆,在西南边的回廊上,正往西处去。”小宫女战战兢兢道。
“为何不早些禀报?”穆黄花面有愠色。
“那处极为偏僻,淑妃又孤身一人,身旁并无宫女跟从,奴道是自己看错了。”
高纬皱眉问何洪珍,“九龙殿的西南回廊往西,是什么地方?”
“是听雪水榭。”何洪珍想了想,小心应道,从细微的语气中感到了这位主子的不安和焦躁。
高纬目光微沉,“去听雪水榭。”
……
……
水榭之外,落雪纷飞,天寒地冻,而水榭之中香气弥漫,身处其中的两人浑身却是汗流浃背,双颊绯红。
冯小怜死也想不到会有朝一日与高长恭会碰到如此情况。
她如今伏在高长恭的身上,身上每一寸都紧贴着,而高长恭的手放在她的腰侧,双颊相对,耳鬓厮磨,而往日总是镇定自若的他如今呼吸有些粗重,语气也再也没了那种游刃有余的轻佻和促狭,显得有几分狼狈。
他的双手不敢再动作,喘息着说道,“……起来。”
“好……”冯小怜艰难地答应着,双手摸索着撑着要起来。
她的胡乱动作显然是火上浇油,高长恭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抓着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动作,声音之中满是忍耐,“别动。”
两人的位置如今十分暧昧,或者已经不能单单用暧昧来形容,然而药效持续发挥着,让冯小怜再也没有思考的能力,她几乎闭着眼无意识地呢喃着,“好……我起来了……”
高长恭俯视着身下的冯小怜,看着她绯红一片的美丽容颜,目光停留在她娇艳的唇上,沉默了许久,却最终没有任何动作。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他喘了一口气,嗓音低哑,“好了……现在听我的,冯小怜,你乖乖的别动,我来想办法。”
“我……我知道……我不动……”冯小怜睁开有些迷离涣散的眼神,用仅存的理智说道,“要不……你掐我一把?”
高长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捏了她的脸一把,看着她片刻,低声道,“……明明就是个小丫头。”
“你说……什么?”冯小怜蹙着眉,双颊酡红,像是喝醉了。
“明明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自己都保护不了,还强撑着走到今天,我都替你觉得辛苦。”高长恭说完,终于起身,走到窗前把窗子打了开,除了脚步动作稍显迟缓虚浮之外根本看不出方才有过一念冲动。
他是名震天下的兰陵王,令敌国闻风丧胆的绝世猛将,这样一个在战场上强大得可怕的男人,自然有着变态的冷静以及超凡的自我控制能力,绝不会放任因为自己的行差踏错而走进圈套之中。
窗子打开了。
幽蓝色的夜幕下,雪花漫天飞了进来,寒冷的气息吹散了室内的旖旎氛围,高长恭站在窗前,水银般的月光衬得他本就俊美的侧脸寒峻而清冷,有些散乱的发丝被夜风吹起,像是一幅底蕴沉淀千年的画卷。
这样的男人大概就像是雪花,是这个世间最清亮的存在,永远不会被灰尘所污染,却因为骨子里那份来自九天之上的孤寒,注定不会被谁留在掌心。
雪花飘着飘着,落在了冯小怜的额头上。
冯小怜的大脑被寒冷一激,终于稍稍清醒了些,只是四肢还酸乏得厉害,她勉强起身无力地靠在墙上,然后看着窗前沐浴在月光之中的高长恭,发了一会儿呆。
她被含有迷幻作用的香气迟钝了大脑,但是不代表她失去了理智,她想了很久,望着他的背影再次开口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去和陛下告发?或者趁这个机会杀了我?我想知道答案。”
“放心吧,你是周国密谍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高长恭回过头看她,幽深的眼眸之中是她读不懂的情绪,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要和陛下进言杀人灭口的话,请自便。”
“我会的。”冯小怜极快地接话,她完全猜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想法,纳闷道,“你就这么想死?”
高长恭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他用拳抵在唇上咳了许久,神色忽然微变,侧耳听了片刻,低笑道,“……看来是来收网了,留的时间倒是正正好好。”
冯小怜这才听见了密集的脚步声。
“你觉得说我们在谈心他们会信吗?”高长恭抱着手臂看向她。
冯小怜扯出一个微笑,“我估计他们可能不会信。”
水榭之外,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围堵得水泄不通。
孤月高悬的夜晚,幽暗不明的湖光之中,被月光湖光灯光照亮着的表情各异的面孔,肃穆地站在孤零零的水榭之前。
高纬站在簇拥之中,微微抿着唇,他望着大门紧闭的水榭,淡淡地说了一声:“开门。”
风雪满宫。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