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邺城出发时,天气才初初入秋,秋老虎的热气还高涨着,依然能穿着夏季的薄罗轻纱,不过等到回程时,天气已经冷得需要加一件厚实的裲裆,才能勉强抵御一天冷过一天的深秋气候。
一路上行来,再有一日便能到了邺城了。而又因为高纬笃信佛教,何洪珍便早早安排,今夜宿在了一座名为崇虚寺的佛寺中。
戌时将至,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四下显得雾蒙蒙的,阴霾的深秋自然不会有瑰丽的晚霞,所以天空是有些通透的夜色,薄雾中若隐若现的杏黄色寺庙也笼罩在一片幽冥水域般的深蓝中,像是遗世而独立的神秘存在。
“咚——”
浑厚悠远的晚钟敲响了,如同水面上的涟漪般渐次荡了开,衬得这座崇虚寺愈发静谧,寺院门前,崇虚寺的方丈和主持早已垂首恭迎,低垂的目光窥见身前闪过玄色的衣袂后,连忙双手合十唱道,“南无阿弥陀佛,恭迎陛下。”
高纬此时却没有以往倨傲冷淡的模样,反而也双手合十略略回了一礼,他不喜欢与生人或是大庭广众下说话,所以并没有多说,只是回身牵了冯小怜,然后在僧人的恭迎下拾阶而上,走进崇虚寺中。
巍峨的寺庙在夜色中沉默着,仿佛高耸入云的台阶上,高纬牵着冯小怜缓缓地走着,步履拖沓得简直有些懒散,活像是刚刚吃完了晚饭来散步的小夫妻,只是两人身后拖着浩浩荡荡的僧侣和宫人,一个个屏气凝神也亦步亦趋地挪着小碎步,这幅场面便显得有些滑稽了。
“要不……还是走快点吧?”冯小怜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几乎快要望不到头的队伍,小声和高纬说道。
高纬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其实冯小怜的脚伤已经痊愈了,不过高纬还是禁止她去做蹦跳奔跑等之类的剧烈运动,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对此冯小怜只能每次都报以无奈的表情——好吧她承认其实她心里一直在暗自甜蜜。
“反正我觉得别扭死了。”冯小怜轻哼一声,不再理宠溺过度的皇帝陛下,想要加快脚步,却被高纬拽住手腕,忽然膝弯处被手臂揽住,下一刻,她便觉得身子一轻,竟是被打横抱了起来。
冯小怜忍不住惊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然后有些羞恼地压低了声音,“放我下来!”
高纬笑了笑,稳稳当当地抱着她,然后抬步继续迈上台阶,“这样就能快些了。”
冯小怜忍不住偷偷回过头,发现跟在后头的僧侣和宫人都依然视线低垂,不由松了口气,靠在他的臂弯里埋怨道,“大庭广众下,注重点天家威仪行不行?”
“天家威仪……那种东西关朕什么事。”高纬淡淡地说道。
冯小怜被昏君强大而坚定的人生观再次震得无话可说,半晌后才不服气地道,“那还有什么东西关你的事?”
高纬忽然垂下眼看冯小怜,沉思片刻道,“比如……你好像重了。”
正好走完了长长的台阶,冯小怜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恼怒地张扬舞爪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还不是怪你老是把我当猪一样喂!居然还嫌我胖!”
高纬生怕她摔着,连忙慢慢放下手臂让她轻轻落地,像是哄小孩一样用敷衍的口气说道:“好好好,不重,不重。”
冯小怜幽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想难道自己真的该减肥了?
……
……
到了崇虚寺中,用过了一顿比大鱼大肉还要昂贵的素斋之后,高纬便在方丈主持一干僧侣的陪同下去礼佛了——这个昏君陛下很信佛,修寺庙的钱更是一笔天文数字,不过冯小怜对儒释道什么的全然没有兴趣,便不同高纬一起去,而是独自在崇虚寺中四处走走。
幽蓝色天幕下的佛寺宁静得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远处的楼宇在薄雾中几乎成了用纸剪出的影子,微风拂过,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缁衣的僧侣正持着扫帚轻轻扫去阶前的落叶,而不远处传来的僧人的梵唱念诵,更是让人觉得出奇地平静。
冯小怜屏退了宫女,一个人在崇虚寺中漫步着,自然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早有侍卫和宫人快马加鞭提前了一日来到崇虚寺中,布防、排查,然后再按照高纬的喜好将一切都布置妥当,每宿一处便都是如此。
而此时,崇虚寺中几乎见不到什么僧人的身影,因为现在是晚课的时候,而且方丈主持又皆是去陪同那位皇帝陛下了,所以寺院之中格外清幽。
这似乎是冯小怜第一次走进一座佛寺中。
她和高纬在某些程度上十分相像,没有安全感,喜欢伪装自己的脆弱,但是具体的表现方式两人却很极端地截然不同——高纬需要信仰一些什么让自己不那么害怕,然而冯小怜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
她走到后院中一棵不知有多少年的菩提树下,略微仰头看着繁茂的枝叶,觉得有些静不下来。
自从惊马一事之后,她总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说不上是什么,但她确实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的迫近。就像是背后随时有一只阴影之手正要狰狞地攫紧她的身躯。
不知道谁是敌人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冯小怜本以为是高纬,刚想回过头,却猛地察觉到那脚步声是明显压低着的,每落下一步都缓慢而慎重,若不是她的六识灵敏,恐怕都难以发觉。
她便继续装作若如其事的模样,心中却犹如擂鼓。
一步。
又一步。
冯小怜猛然回过头一把攥住身后人的手腕,却发现被她抓住手腕的竟是方才那个扫地的缁衣的沙弥,手里还握着笤帚,一张脸有些惊恐地看着她,结结巴巴道,“女、女檀越……”
冯小怜一怔,松开了手,心里苦笑自己真是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真有什么敌人,难道还真会这么自己撞上门来不成?这沙弥方才定是因为扫地才步履缓慢轻微,倒让她误会了。
“失礼了。”冯小怜朝那沙弥合十行礼。
“不打紧,不打紧。”沙弥也合十还礼,低垂着眼似乎不敢看她。
冯小怜觉得有些尴尬,便也不再在这棵菩提树下停留,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缁衣的僧人蓦地抬起了眼,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道,“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
冯小怜心中咯噔一下,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用平静的语气道,“……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蔡文姬要是知道她的大作变成了密谍的暗号接头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吧?”
僧人淡淡地笑了笑,“‘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淑妃莫非不觉得这一句正是我等的写照么?”
“或许是吧。”冯小怜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躁,她有些不想再和这些什么密谍细作之类的事再扯上关系了,“没想到在齐国我竟有这么多‘同乡’,真是神通广大……说吧,这次又是有什么密令?”
僧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耐,平凡无奇的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笑容有些诡异,“淑妃真的还记得‘密令’么?那为何数月过去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冯小怜心跳不由加快,明白他指的是在高纬面前陷害兰陵王一事,她虽然对高长恭十分看不对眼,却也没有想要害死他的打算,又哪里会有是什么“动静”?
只是之前经历过那个神秘的左提司将她的身世卖给斛律光的事情之后,她心中对密谍之事心中充满了警惕,所以掩盖下心中紧张,皱眉道:“你们也该知道,齐主是何等多疑的性子,若是我总是在他面前嚼舌根子,恐怕早就被他怀疑上了。”
“呵呵,淑妃,如今就连长安城都知道齐国出了个淑妃,迷得齐主神魂颠倒,就差没有将江山拱手相让了,齐主又怎会疑你?”僧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精芒。
“为何齐主对我宠爱,就是因为我从不参与朝政。要是一定要我去日日撺掇着齐主去杀兰陵王,那死在兰陵王之前的一定是我。”其实高纬根本在这方面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不过冯小怜还是硬着头皮装作一副不悦的样子。
不等僧人回答,冯小怜故作恼怒地道,“而且你们不是说不要随便联络么?谁知道这里有多少齐主的眼线,万一曝露了我的身份,就什么都别指望了!”
夜幕下的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垂下了阴影,空寂的寺院中,冯小怜和僧人相对而立,就像是在闲散的聊着什么,又像是在探讨佛法,然而却没有人知道,两个人此时谈的话题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那淑妃的意思,就是不愿完成这份密令了?”僧人淡淡地道,看起来表情没有一丝异样。
“不,我的意思是要徐徐图之。”冯小怜心中无比厌烦,但是顾及到身份还拿捏在人家手中,不得不忍气吞声。
僧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用一种略有些嘲讽的语气开口,“淑妃,不用再装了。这世上没有人的心思能瞒得住左提司。你已喜欢上‘淑妃’这个身份了吧?你已陶醉在齐主对你的宠爱之中了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冯小怜心中一惊,那左提司竟能猜得半分不差,再加上之前犹如神来之笔般地用她的身份不着痕迹地胁迫斛律光主动面圣,这个左提司的心计真是太过可怕!
不过她是绝不会承认的,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在说什么?”
“……左提司真是高估你了,毫无觉悟、只会装聋作哑、贪图享乐的蛀虫……”僧人看着她许久,有些失望,然后语气骤然转为冷硬,“月照千里白,那是你的第一次警告。”
冯小怜一怔。
“你还有一次机会。”僧人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讥诮,“下一次的警告,你也不会死。不过若是在这之后你还没有表现出一点诚意的话……记住,左提司既然能将你送入极乐世界,也能亲手将你打入九幽地狱。”
“记住我说的话。”
说完,僧人垂下眼,用拳抵在唇旁轻咳一声,微微佝偻起背,又如同一个平凡无奇的扫地沙弥一般,左右挥着沉重的大笤帚,发出“沙沙”地声音,然后在薄雾中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从来都没有来到过这棵菩提树下。
冯小怜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猛地腿一软,她连忙扶住身旁的树干,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一瞬间都被抽走。
远处,僧侣的梵唱回响般地在她脑海中盘旋。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
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这个深秋,冯小怜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被打入九幽地狱。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