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淡淡的月华笼罩在大明宫的琉璃瓦上,一片碧波烁烁。当冯小怜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宣德殿时,她的心中还在不住猜测那个男人的身份。
光看模样,这个男人的年纪大约不会超过三十岁,单从气度上看,很有几分王侯将相的优雅和倨傲,而他此时能出入宫禁,就说明他也绝不是混吃等死的郡王,附和这个条件的,大抵也只有广宁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以及兰陵王高长恭了。
不过冯小怜记得自己初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他正在追查邺城狐妖一事,若是这三者之中的王孙贵族,又如何会闲得蛋疼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个推论,自然也不成立了。
又是发了一阵呆,冯小怜忽然想起来,问身旁的宫女道,“今日……可有什么人面圣么?”
这个小宫女平日里最是消息灵通,她想了想,道,“陛下一入宫就没召见任何人呢,倒是传了个康足去,看来是真的舟车劳顿,乏了呢。”
康足,是宫中专事为人按摩推拿的宫女,看来那个男人或许真的与王孙贵族之流没什么关系?冯小怜决定不再去猜想了,不过她倒是想起来自己似乎也会一点推拿按摩,便说道,“陛下宿在哪一宫?”
“陛下宿在万寿堂。”宫女连忙回答。
“你去万寿堂一趟,看看陛下歇了没有,若是还没歇下,就通禀一声我一会儿过去。”
宫女的神色变得稍有些古怪,垂首应下了,心道自古只有皇帝召见妃嫔,妃嫔乖乖等着的份儿,就算要去面圣去通传了还不知皇帝见不见呢,哪能像是跟邻居家似的打声招呼说“一会儿我来你这儿坐坐啊”,然后就随随便便地溜达过去了,可是……眼前的这位淑妃,偏偏就有这样的殊荣……
……
……
万寿堂中,雪白的鲛绡像是云朵般轻轻垂落。
高纬刚沐浴完出来,墨发沾着水汽,有些湿淋淋的,轻薄的明衣披在身上,勾勒出看似瘦削实则结实有力的身躯,他垂着眼正坐在桌案前,看着一份奏报,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嘴唇微微抿着,表情是难得的认真。
来到万寿堂,冯小怜看到高纬少有地在沉思着什么,便朝着几个宫人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然后轻手轻脚地上前,在他背后坐了下来,就这样看了一会儿,高纬却依然还是怔怔出神着,百无聊赖之下,冯小怜眼珠一转,用指尖轻轻绕上他如上等丝绸般柔滑的发丝。
感到发丝似乎在被拨弄,高纬以为是哪个宫人要为他束发,便皱着眉,语带不悦地淡淡道,“碍事。”
没有得到诚惶诚恐的回答,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高纬一怔,回过头去,看到冯小怜一身烟云般软罗素袍,乌发松松挽就,正眨着眼看着他,水灵灵的眼眸里满是慧黠而明亮的笑意。
高纬眸中神色渐渐柔和,然后却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将案前的奏折阖上,有些慌忙道,“怎么没人通传?”
“也不知是谁说淑妃在宫禁之中都畅行无阻的?”冯小怜笑嘻嘻道,想起他这方才的慌乱,反倒好奇了起来,有些危险地微微眯起眼,“好啊,有什么事瞒着我?”
“朝堂上的……一些事。”高纬含糊道。
他这样说,冯小怜也不再追问,因为她很自觉不去掺和朝政之事,一方面是她不想让高纬觉得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她天生便不是玩弄阴谋的料子,就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也没那本事能想出辙来,所以还不如撇干净得好……
只是……高纬会为朝政之事烦心?不是他这个被害妄想症又盘算着去杀哪个大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冯小怜心里暗暗嘀咕了一阵,然后索性不再烦恼,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问道,“陛下是不是坐车坐得累了?听说你召了康足来推拿呢。”
高纬移开视线,“……嗯。”
“我入宫前也学过些推拿,所以来帮你按按。”冯小怜笑了笑,伸手像模像样地在他肩上按了按,“是不是很感动?”
高纬一怔,“不必……”
还没说完,冯小怜便连忙道,“按对地方了吗?有没有很舒坦的感觉?”
其实,酸的地方不是肩膀,而是被枕了一路的腿……高纬沉默了片刻,认真道,“确是好多了。”
听到他的回答,冯小怜眯起眼笑了起来。
总是被高纬各种宠溺着,冯小怜偶尔也想稍微回报一下,有劳有得,仅此而已,与别的无关,更不是去关心体贴——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她仍记得七夕那个星河灿烂的夜晚,高纬对她说的话,所以她也很坚定地一直贯彻着,坚定地将高纬当成复仇的踏板,当成一块随时可以丢弃的抹布,心若磐石,心硬如铁,冷血无情,绝对不会被什么温柔宠溺所打动……
只是,现在复仇已经完成了啊……
坚定的信念似乎被什么细微的东西从罅隙中入侵,冯小怜忽然有些出神,然而没捏了几下,高纬就转过身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继续生疏地按摩。
手上传来的温暖让她脸上有些发烫,下一秒,高纬却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垂下头,两人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呼吸近在咫尺……
心脏像是一瞬间升上了云端,却又不知何时会落下,连带着思绪都变得迟缓了起来,冯小怜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微风起,吹拂过雪白的鲛绡罗帐,灯花在这一刻爆开,高纬很缓慢地靠近,然后温柔地贴上她的唇瓣。
清香随着夜风盈满了衣袖,画面像是水墨般地洇开了,仿佛有不存在的雾气在两人的身畔缭绕着,渺若烟云。
高纬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脑,细致而耐心地加深着这个吻,这个动作使冯小怜本就是松松挽着的发瞬间披散了下来,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她紧紧闭着的眼眸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睫羽紧张地轻颤着……
柔软的,芬芳的,更多的……
更多的……
这个浅浅的吻忽然戛然而止。
高纬突兀地松开怀抱,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微哑,“不早了,去睡吧。”
冯小怜睁开眼有些迷蒙地看着他,高纬却没有什么表情地别开视线,然后将她抱上御床,然后抖开被子,为她掖好被脚。
他本来连被子都不会帮人盖,只会扯成一团馄饨堆在她身上,现在却已经会为她细细压好被脚,冯小怜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有些怔忡,高纬却没有上床来,而是低声道,“你先睡,不用等我。”
冯小怜有些不解,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目送着他离去。
“陛下。”何洪珍无声无息地跟到他身旁,眼珠子转了转,自以为揣测到了圣意,小声道,“大明宫随侍的有顺华下嫔、茂光世妇……”
高纬闭了闭眼,道,“去浴房。”
……
……
今夜冯小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自从她去过庸国公府了结执念之后,她已经没有再梦到过保定四年的那场冬雨了,然而这次的梦,和那些遥远的过往都没有关系。
她梦见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中,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只有手心传来温热的温度,提醒着她不是孤身一人。
渐渐接近着的,是预示着希望和未知危险的光亮,借着不稳定的微光,冯小怜看见牵着她的手的人,是高纬,他侧着头看着她,目光中有笑意。
忽然,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地动山摇,大地龟裂,她和高纬的脚下裂开了一条鸿沟,他在那头,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高纬的表情却是那么冰冷,像是永远也化不开的冰,冷漠得让她觉得陌生,甚至恐惧。
是比死亡,还要恐惧的事……
耳边,嗡嗡作响,然后汇集成无数道古怪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最害怕的事……”
“你最害怕的事啊……”
“你最害怕的事,一定会发生……”
……
……
真是个噩梦。
第二天早晨,冯小怜眯着眼看着晒到眼前的阳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困倦地闭上了眼,用一个回笼觉的功夫将噩梦彻底忘记。
噩梦通常都是相反的。
冯小怜确信这一点,因为她曾在宇文邕要诛杀宇文护之前,梦到了两个人在未央宫的房顶上一边飞奔一边放闪电……所以她有理由相信这个噩梦更加不会有实现的机会。
“昨夜没有睡好?”高纬坐在床上,手上正拿着一本诗集正翻着,低垂着的眼眸很是专注,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从冯小怜的角度看上去,他仿佛浑身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就像是可以触碰的太阳,只有温暖,不会被灼伤。
“只是做了个梦……”冯小怜坐起身,心中忽然一动,仿佛若无其事地道,“要不唤太卜局的人来问问吧,嗯……太卜局的是谁随驾?”
“大抵是张桓。”高纬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淡淡道,“既然他相术和占星都不错,想来占梦也很准,就他吧。”
第一次玩这样的小花招,冯小怜心跳有些加快,然而心中的不安堆积在一起,让她有些按耐不住,她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道,“……陛下,你会一直相信我,对吗?”
高纬终于转过头,看向她,然后笑了笑,阖上了书本,初秋的天并不太冷,但他还是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究竟梦到什么了?”
冯小怜皱眉,“先回答我。”
或许是她的不安已经溢于言表,高纬收起了笑意,伸出三根手指,认真道,“高纬会一直相信冯小怜,天地同鉴,若违此誓,身堕阿鼻地狱,不入六道轮回,永无转世,天地鬼神共弃之。”
冯小怜一怔,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将情绪尽数压下心头,笑嘻嘻道,“好肉麻啊……哪有皇帝随便说自己的名字的?”
高纬看着她,只笑,不说话。
……
很多很多年以后,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曾经的雕栏玉砌都付了断井颓垣,那时冯小怜总是会经常想起高纬所说的这段誓言……
或许就是从这段话开始,冯小怜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一直很敏感,他很多疑,他很自私,没有君王的自觉,也视天下苍生为刍狗,有很多很多的妃嫔,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但是就像冯小怜对那位凄凉而死的大将军所说的一样——
如果这个全天下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视为仇寇的大恶人,终于不再敏感,不再多疑,不再自私,愿意将整颗心都交给她,那么,对于她而言,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最好的人。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