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风,被昨夜刮了一整宿的寒风扫荡过的天空十分清澈,天幕倒影在琴湖如碧玉般的湖泊上,时不时被画舫的摇摆荡出微小的涟漪。
画舫之上,暖炉烘出与其外截然相反的温暖,珠帘低垂,红泥小火炉发出轻微的响声,极淡却格外醇美的酒香悄然蔓延着,碧波微微荡漾的水波声衬得画舫愈发清幽。
没有值当万钱的珍馐美馔,也没有载歌载舞的美婢如云,这就是铺垫了许久的宴席,两个人的宴席,只有镜湖一片,画舫一艘。
“阿兄,许久未见,最近过得可好?”
宇文直随意地倚在软垫上,一腿屈起,一手置于膝上,看着对面坐着的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青年,穿着一身青莲色竹纹对襟长袍,墨发束冠,五官如雕刻般棱角分明,看起来像是个清朗俊逸的贵公子,唯独他那对黑眸如千年寒潭般平静,沉稳,温和,却又没有一丝暖意,如凛冽的冬夜般,透着淡淡的倨傲和矜持。
青年平静地看着宇文直,缓缓说道:“无甚不同。”
对上了青年的目光,宇文直微微眯起眼,心想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下意识会对这双眼眸感到一丝……畏惧?
他强行敛去心头的压抑之感,意味深长地笑道:“自然是无甚不同。”
“你却与以前有些不同。”青年挑眉说道,“你以前就从不玩这些故弄玄虚的把戏。”
宇文直眼眸中闪过一丝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赋闲数年,读了些书,虽比不得阿兄博学多才,也懂了不少道理。”
他紧紧地盯着青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
青年看着他,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起桌案上果盆中的一粒枣子,送进嘴里咬了口,在一片安静之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声。
宇文直气得面色铁青,在桌案下的手攥得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才冷冷道:“我欲与阿兄联手诛除晋公,阿兄以为如何?”
“我原以为你终于学会了玩弄手段,如今才发现错了。”青年将那颗枣子放在了桌上,唇角冷漠地扬起,“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愚蠢。”
“愚蠢?”宇文直怒极反笑,重重挥了挥手,说道:“阿兄还是要用多年前的那套说辞么?韬光养晦?何等可笑!几年弹琴下棋的日子阿兄过得,我可过不得!”
青年看着他暴怒的模样,下颌微扬,淡淡说道,“若是还要韬光养晦,今日我便不会来。”
宇文直冷静了下来,看着对面眼眸仿佛没有一丝波动的青年,目光逐渐阴厉了起来,薄唇紧抿着,心中快速盘算着无数念头。
于是两人对坐,僵持。
画舫中又归于最初的寂静,唯有水波声与蒸汽沸腾声响起,然而就在这时,画舫外忽然传来幽幽的琵琶声,仿佛从极遥远处传来,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就这样细微地响着,却欲迎还拒地牵勾住听者的心弦,教人直想听得更清晰些。
宇文直心中一动,眉梢微挑,道:“阿兄,不妨出去看看是何人弹着胡琵琶?”说着,他便起身走出画舫,来到船头上,青年却未起身,只是静静坐在原位,望向琵琶声传来之处。
水气与雾气交织着的湖面上,一叶轻舟仿佛从蓬莱仙境之中飘出来的一般,悠悠地向着湖心而来,船篷上搭着的薄薄纱幕轻轻摆着,隐隐约约瞧见其间的朦胧倩影,却又看不真切,唯有琵琶声愈发近了,清幽的乐声洇开如云霞般的雾气,真切地出现在画舫之前。
这时,一个清冽动听的歌声传了出来:“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域,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在飘渺歌声与叮咚琵琶声之中,小舟缓缓朝着画舫而来,一曲唱罢,琵琶声渐歇,便见纱幕一动,一个容貌极美的少女怀抱胡琵琶走到了船头前,浅粉色的裙裾在湖面微风中如辛夷花般散开,衬得她的肌肤似莹润白雪,灿然生光。
宇文直看着水波之上盈盈立在船头的少女,不由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而此时小舟已慢慢接近了画舫,然后轻轻靠了过来。
少女低下头款款行礼,“见过殿下。”
宇文直的视线停留在她乌发上簪着的小小红梅上,心中压抑不知不觉稍稍松了些,道:“来得这么晚,可是要罚你酒了!”
冯小怜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一边想着殿下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一边走上了画舫,却发现画舫上并无婢女伺候,只是船舷上站着不少侍卫,不由心中一沉。
湖心,画舫,戒备森严,还有那个船夫……
冯小怜暗自警惕了起来,走进船舱之中,便看见一个青年静静坐在席间,不敢多看,不由连忙低下头行礼,“见过这位郎君。”
青年看着她,眼眸中却丝毫没有惊艳之色,只是淡淡回道:“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很是低沉稳重,语速很慢,却又有着让人无法心生反抗的威严感,若不是他清逸的容貌,他几乎不像是个青年人,至少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丝轻狂朝气,有的只是绝对的平静和自信。
这样奇异的反差感让冯小怜一怔,忽然心头剧跳,她死死控制着不让自己脸上流露出其他的情绪,只是低眉顺眼地入席跪坐在一旁。
宇文直见了她的神色,冷哼道:“不是一向没大没小得很吗?怎么现在变得乖巧了?”
冯小怜定了定神,将情绪全然平复,这才抬起眼,莞尔一笑道:“小怜可不敢没大没小,若是有,也是殿下惯出来的。”
宇文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朝着青年问道:“方才那胡琵琶弹得如何?我是粗人,只知动听,听不出其中意境,若是不好,可要罚了。”
青年似乎对胡琵琶颇有心得,淡淡说道:“技艺粗浅,唯其音却有幽怨难平之气,暗合《陇头歌》飘零茕茕之意,意境还行。”
听到“幽怨难平”这四个字,冯小怜心中又是咯噔一声,恼火地想着难道自己的幽怨之意已是人人都能听出了么?她的胡琵琶弹得自然算是不错的,否则也不会因着一曲便让国公幕僚动了招揽之意,而此时只是在青年口中只落得了个“粗浅”、“还行”,不由让她好生气闷。
不过她却随即留意到方才宇文直并没有自称“孤”,神态模样也没有了往日的阴冷古怪,种种迹象,让冯小怜的猜测更近了一步,心中暗自警惕。
宇文直却似笑非笑道:“哦?这大好宴席,却弹奏什么飘零之曲,自是该罚!”
“是,小怜认罚。”冯小怜苦着脸应道,将一旁在红泥小火炉上温着许久的酒分别斟在三个杯盏中,然后将自己的那杯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意直冲上头,一杯下肚,脸颊便泛起了淡淡的绯色。
宇文直把玩着手中杯盏,看着冯小怜似笑非笑道:“不过,‘寒不能语,舌卷入喉’此句……我看倒不像是说游子飘零之苦的,倒像是有强敌环伺,有怒而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可是如此么?”
冯小怜心中泪流满面地想着果然宴无好宴,您是殿下随口说着也就罢了,自己绝不能被扯进这话里去!面上却立即扬起一个天真无辜的笑脸:“小怜也不知道,殿下说是,自然就是。”
那青年瞥了她一眼,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宇文直却还不罢休,神色有些古怪地笑道:“还在油嘴滑舌!当着贵客的面,也敢卖弄这些小聪明!”
冯小怜不知宇文直的意图,只是顺着他的话头说道:“是,小怜知错,这位郎君一看便是气度非凡的使君,自不会与小怜计较。”
宇文直眼中闪过一抹寒意,问道:“哦?你倒是猜猜看,这位使君官居何职?”
冯小怜心中一紧,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颤,再次承认自己脑子果然不是很好使。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宇文直对她起了疑心?
她怎么能迟钝到方才阿菱都已经说得如此直白,自己都还没有察觉?
她是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就连出府时宇文直的刻意试探,她也应对得滴水不漏,可就是因为太过完美,完美得不似一个初入豪门的贫寒少女,才是最大的破绽!
一个十四五岁的寒门少女,哪里会出事如此谨慎周密,行事丝毫没有惴惴不安?又怎么会对豪门的一应奢侈用度得心应手,初入府时还能扮出柔弱怯懦态以此远离是非?
看来宇文直早就对她起了疑心了,只是她的一应来历翻来覆去地查,也是只有在百里酒肆的那几年,让他才没有轻易动手。
可既然如此,为何会在这时出言试探?莫非他已知道了保定四年前之事?还是……
短短一瞬间,冯小怜脑中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知道宇文直是想藉此试探自己是否知道那青年的身份——因为若是她知道,她是绝不敢回这个话的,可冯小怜偏生眼珠一转,微笑说道:“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方才这位郎君品评琵琶,可谓是精通音律,看来是在太常寺任职了?”
宇文直皱起了眉,并没有想到她会给出这个回答,一时也不知她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聋作哑,而青年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看起来对此间谈话一丝兴趣也无。
气氛又是一僵,一时无话,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走进船舱来,脸色沉重,朝着宇文直低声道:“殿下,请速速回府。”
宇文直放下酒盏,不悦地看了侍卫一眼,侍卫肃然低声回道:“方才府上传来消息,有人在柴房发现了一具家丁的尸体,正是今日要撑船的船夫,船上恐有危险,请速速回府。”
侍卫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在这安静的船舱内,却依然清晰地钻进了冯小怜的耳中。
她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想到这或许就是这场宴席的重头戏?一种隐隐的心悸告诉她即将会有什么危险发生,让她的呼吸都有些不顺,方才被酒液熏得微红的脸颊渐渐变得苍白,唯有低垂着的眼眸亮了起来。
宇文直面沉如水,紧握着的手似乎有些紧张,他皱着眉挥了挥手,有些不快地示意回府,随后对那青年拱手说道:“今日便到此吧,招待不周,还请原谅。”
船舷上传来侍卫频繁走动的声音,而又有三名侍卫一脸戒备地走进船舱内,手按在佩刀上,还有一个身穿便服的高瘦男子站到了那青年的身后,也轻声附耳对着青年说了些什么,青年神色不变,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一时间,船舱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紧张得身子微微发颤的冯小怜目光四下乱飘着,然后,她留意到了那个站在离青年最近的侍卫的手,虚按着刀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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