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月光安静地照在铜雀台的回廊之下。
这样清冷得有些令人心生寂寞的景色下,高纬和冯小怜并肩站在月光之中,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冯小怜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按照不识身份时那样随意开朗,还是不要得寸进尺谨言慎行,温言软语做足一个后宫妃子的本分,冯小怜不知道该用什么角色面对这位和她很熟的皇帝陛下。
高纬是不想说什么。
他看着这片月光,想起了很多事。
九岁时,世祖武成皇帝高湛便禅位于他,当了太上皇,高湛是个极残暴之人,**皇嫂,荒淫无道,残害手足,其手段令人发指,对于高纬而言,想到这个父亲,便只是一张刻薄而阴厉的面容而已,而他那暴虐的行为,更让当时年幼的高纬从心底里感到陌生和恐惧……四年后,高湛驾崩,他心中只有如释重负,却没有想到随即而来的,真正接过了那令人畏惧而渴望的皇权之后,他才渐渐有些明白了父亲的所作所为……
这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皇帝。
生父高湛残暴,有父几乎等于无父;胡太后沉湎声色,有母实同于无母;亲弟弟高俨造反,有弟反倒不如无弟;后宫皆是各有所图之人,有妻却实则无妻……再加上一个偌大的国家扛在他肩上,高纬自九岁时便开始经年累月、全方位的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内心早就被抑郁、焦虑、疲惫所填满,只能将自己真实的情绪掩盖起来,扮成一个昏聩无道碌碌无为的平庸君王,只能在音律文学之道上寻求慰藉。
他厌恶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厌恶错综复杂的人心……或者说是来源于心底深处的恐惧,所以他将齐国的江山社稷交给一**佞小人来打理,不是因为他真的忠奸不辨,而是因为忠臣只会一个劲儿地劝他尧舜禹汤励精图治,只有奸臣,才能让他远离这趟浑水……
他觉得自己除了皇帝这个头衔之外,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他遇见了一个能以真诚待他之人,就像是在漆黑的冰川雪原行走了万年,麻木间忽然感受到前方未知隐隐光亮,虽然那颗冻僵了的心因为害怕被光明灼伤,却本能地无比憧憬那样的温暖……
想到这里,高纬忽然开口道,“回宫后,朕会册封你为上嫔,你意下如何。”
冯小怜一怔,知道八十一御女之上是二十七世妇,世妇之上是六位下嫔,下嫔之上才是三位上嫔,几乎已经摸到后宫中顶尖的存在——穆黄花已是宫中头一人,不过就比上嫔高上一阶而已,这样的晋升速度似乎也太过恩宠了……还有高纬这此时忽然起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伴君如伴虎”,冯小怜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自己立刻答应下来显得自己太过功利,推诿婉拒又会显得皮里阳秋不尽不实,而且高纬最后一句“意下如何”,明显就是要看清她对晋升一事的态度,冯小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好事。”
听到这个有些模糊的答案,高纬意外地道,“好事?”
“自然是好事,只是我……”冯小怜忽然顿了顿,笑道,“现在应该自称妾了……妾一入宫便身居高位,恐怕会引起流言蜚语。”
高纬皱眉道,“以后,都称‘我’吧……不要说那些套话,你不愿意?”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冯小怜真的有些迷茫了,或许是这样的聊天让她觉得与以前根本没有两样,不知不觉便忘记了什么伴君如伴虎,自然而然地感叹道,“可能是还不习惯吧,在后宫中,你有佳丽三千人,而我成了妃子,也就是你的妻子了,可你明明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就算地位再高,也没有什么变化啊……”
高纬一怔,忽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喜欢?……朕的皇后是斛律大将军的嫡女,弘德夫人是太姬的养女,听说朕一离宫我那位阿母就忙不迭把家里的侄女接了过来……谁可曾喜欢过谁?”
听到他的话,冯小怜知道除了闷葫芦那种聪明强大到无以复加还很有责任感的怪胎,皇帝这个职业真的是很难当,高高在上,孤家寡人,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那种滋味,要是没有足够支撑熬过这种孤独感的雄心壮志,又有谁能消受得起?
她不由转过眼看着身旁的少年,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太漂亮,还是因为前夜发烧时他带来的温暖还没有散去,她的一颗心好像都变得哀伤了起来……
她看着身边的少年,说道:“阿纬。”
月光像是流水一样浸满了回廊,檐角挂着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很清脆的声音,这一刻,四周好像格外静谧,高纬有些怔忡地回过头,脸庞在太过清冷的月光中有些朦胧。
冯小怜想了想,有些喃喃地道,“你说过,这是你的名字吧……阿纬,你知道吗?你给我一直以来的感觉,就是个很疏离很傲慢的家伙,看起来在笑,但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我明明知道你很可疑,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讨厌和你聊天的感觉……或许是觉得你这样闷闷不乐,总想让你试着也开心一下……”
高纬没有说话,月光之中,冯小怜觉得很尴尬,低着头,有些懊恼地解释道,“好像又说了很多不该说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你是一国之君,我应该知道礼仪尊卑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高纬静静听着她有些凌乱的话语,心中不知不觉柔软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没有看错人……他忽然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走到她面前,将她整个人拽到怀里抱住!
冯小怜整个人完全陷入震惊之中,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然后就听到他带着磁性的声音低低地从头顶上传了过来,“你不用知道礼仪尊卑……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冯小怜应该庆幸她被抱住了,看不到高纬的表情,因为少年此时嘴角那一抹的放松般的笑意,几乎比皎洁的月光还要迷人……
……
……
结果冯小怜一夜都没睡好。
原本昨天夜里的聊天,在她看来,只是如同之前吃葱油饼吃肉包子吃桂花酥那次一样聊天而已,她根本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年其实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所以被忽然抱住时,冯小怜几乎受到了惊吓。
惊吓之后,就是无边的茫然,让她一整夜都在不断的纠结之中渡过。
晨起,当伺候的小宫女看到她起床时明显没睡着的憔悴面容时,不由吓了一跳,“御女,昨夜你……”
小宫女虽然不知昨夜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陛下压根没进琼章殿来,只是和柔华御女在殿外赏月谈心,便自动将此时冯小怜魂不守舍的模样脑补成了独守空闺的失落,顿时将后面的话咽了进去,转开话题道,“奴伺候御女梳洗吧……”
冯小怜此时哪有精力来猜她的心思,只是任由着宫女摆弄着洗漱,然后坐到铜镜前,让巧手的宫女摆弄发式,然后端详着铜镜中那张丑丑的面孔,继续陷入纠结之中……
她本是偏向活泼开朗、粗枝大叶的性子,不然也不会一个女儿家对舞刀弄棒感兴趣,但要说为什么她行事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思考冷静不易冲动,一方面是因为她的遭逢让她不由得有了轻微的被害妄想症,习惯性地警惕着周遭的事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生着一副倾国倾城的美貌。
正因为这副美貌,她知道这世上男子多半都是冲着她的美色而来,所以她的人生志向中根本没有嫁个好人家的憧憬在,虽然说不见得冲着美色来日后便不会发展成真心,但是她始终是害怕的,所以她厌恶卫国公,也对十一郎始终只是吃吃喝喝的相伴,若是她有心,恐怕此时已成了十一郎府上的侍妾了,然而她自始至终都心怀障壁,只是与他深交,并不动情。
因为她的美貌给了她太多的不安全感。
她是警惕的,她不想到后面被玩弄了感情最后只有一句“爷就是看上你这张脸蛋儿”,也不会给自己被人玩弄的机会。
所以当高纬对如今这副尊容的她表现出的令她温暖的态度时,她有些迷惑了。
这世上真有不介意容貌的男子么?
小宫女见她一直看着铜镜里的容貌,长久不说话,以为她暗自神伤,便劝慰道:“御女不必太过伤心,日后回了宫,宫中有不少专研养颜焕肤的御医,到时候定能治好御女的脸容,说不定还能变成一等一的美人儿呢。”
冯小怜心不在焉,叹气道,“我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
小宫女一愣,心中不由好生鄙夷,暗道我好心好意安慰你来着,你倒自己顺着梯子往上爬了,就你这样还美人?你要是美人,那母猪就是仙女!这人大概已经丑疯了吧?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宫女进来朝着冯小怜行了一礼,然后恭敬道:“陛下有旨,起驾回宫,午后便启程,事情仓促,奴特来知会御女一声。”
“午后?”琼章殿的宫女们有些不知所措,冯小怜看了看天色,也没几个时辰了,皇帝走起来倒是容易,但上百宫人和用度调动起来可就要费时间了,看来的确是出了非常紧急之事……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冯小怜皱眉思忖道,不过她忽然想起来,对她这个小小御女而言,出了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到皇宫中,还没恢复美人真容的她,好像要面对浩浩荡荡的佳丽三千人了……
哎呀,这下糟了……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