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和冯小怜。
这是在后世史书上总是成双成对出现的两个名字,前者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帝王,后者是天生尤物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总爱祸害江山,而昏君帝王总爱美人一笑,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在此时,在红颜尚是无盐时,为什么昏君会对她超乎旁人的体贴和关心?不是因为昏君真的不挑食,而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他曾经对李忠说过,“……如果朕不是皇帝,就不会有人来害朕,你说对不对?”
他对江山社稷毫无所谓,政务荒废,就连后宫都塞满了太姬和太后属意的女子,可以称之为任人摆布,他也只是听之任之,然而唯有一点……
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安危被威胁。
他不想当这个皇帝,甚至可以说是厌烦透了。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没有父母,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想利用他青云直上的纨绔子弟,想推翻他江山的生死敌人,想利用他保住权位的陌路之人……
高纬对这一切都一清二楚,但是他从来不说。
面对着或是觊觎或是阿谀的各色各样的面孔,他也只会淡淡地笑着,附和着,许诺着位高权重的官职,给他们想要的所有的一切,因为对于高纬而言,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与他无关。
然而他从来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是皇帝,没有人会和皇帝说真心话,没有人接近皇帝不是为了想从皇帝手中得到些什么,没有人不是。而他又是一个太过敏感多疑的人,所以他几乎无时不刻不活在窒息般的压抑感中。
所以有一天,他忽然突发奇想,将自己装成一个乐师。
那一天,乐师阿纬认识了一个少女,不是皇帝高纬。乐师阿纬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值得人觊觎的地方,所以那个少女会顶撞他,不理他,嘲笑他。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高纬不肯醒来。
高纬整宿整宿的失眠,不是因为没有固若金汤的城池,不是因为没有戒备森严的侍卫,而是来源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那个少女不知道他是皇帝,所以不会害他,不会别有所图……所以当他躺在她的身边时,那样的安心感超过了任何安眠的药物,让他一直以来空荡荡没有着落的心,第一次感觉到了踏实。
他知道这个少女是特别的,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就是这样一种直觉般的感觉,他在后宫有着温婉的、娇蛮的、优雅的、清冷的……各式各样的女子,然而却没有一个会如同她一样,只是真诚的,简单的。
正是愈发感受到这样踏实感的来之不易,他不敢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他想保护她,保护她永远如此真诚直接,永远不会对他阳奉阴违、口蜜腹剑……因为他不确定那个少女知道他身份后的反应,他……害怕看到那个结局。
然而最终还是知道了。
最令他害怕的结局也没有改变。
她会请安,会称他为“陛下”,会恭敬行礼,之后还会变得会婉转承欢,会勾心斗角,会拐着弯告别的妃子的刁状,会在他面前没有了任何棱角和锋芒……会变得和后宫之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啊,他觉得自己都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怎么还这么天真烂漫?……只是,为什么当她病倒时,他会紧张?为什么在她忽然如往常时气恼地埋怨他,他竟然前所未有地觉得……欣喜?
这个感觉有些陌生,有些糟糕。
……
……
“咳咳……”冯小怜又是咳了起来,让高纬缓过了神,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减轻她的病痛,只好依然绷着个脸,脑中飞快地思索着似乎自己几乎没跟她好言好语地说过什么,现在她病着,还是说点温和的话好了,比如“头痛么?”“不痛”“别逞强,不要忍着”……
皇帝陛下心中敲定了作战计划,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语气生硬地道:“头……痛么?”然后下一句是别忍着别忍着别忍着别忍着……
要是还有些理智,冯小怜自然会说“多谢陛下关心,不痛”,不过她眼下烧得快糊涂了,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控诉道:“淋了雨洗好澡然后披着纱在夜风中走来走去还被人给脸色看罚站……你试试看头会不会痛。”
高纬黑了脸,“……忍着。”
不过他这时才注意到她刚刚话语中的细节,皱眉道,“什么……给你脸色看还罚站?”
冯小怜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怔怔问道:“……陛下刚才还有用膳时不是在给我脸色看?”
高纬自然不会多解释什么,只是淡淡道,“朕没有。”
冯小怜只是觉得自己浑身的体温在上升,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几乎快要没有精力再去思考问题。
高纬见她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怪朕……骗了你?”
“怎么会呢?我本来只是个丑宫女,如果不是认识了陛下,现在大概还永无出头之日吧,能认识陛下,当然是天大的福分……”冯小怜闭着眼,喃喃道,“可是,为什么有点高兴不起来……”
高纬知道她有些烧糊涂了,却还是不由自主问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因为……是皇帝的话,就不会再和我一起吃葱油饼了。”
冯小怜看起来已是神志不清了,但她其实完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是病中不知不觉说出的真心话还是只是攻心的一种战术而已……她不知道,但是这一刻,她忽然真的有些难过。
“这样一想,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心不起来了啊……”
高纬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过了许久,太医终于姗姗来迟,诊脉过后便径直开了退烧的方子,说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可痊愈,却被皇帝陛下抓住不放,嫌他太“轻率”,于是太医只好无奈地再诊过,开下一堆珍贵药材的方子,高纬这才放心——天见可怜,不过是着了凉有些高热而已,民间郎中都能治的病,他堂堂一个御用太医竟要做出反复三四斟酌状,也不知是上辈子倒了什么霉来为高纬服务。
宫女服侍着喝过了药,又用冷水浸了帕子敷在额头上,高纬屏退了所有要来伺候的宫女,独自坐在床沿,看着在病痛中皱紧了眉头的冯小怜,像是不习惯照顾人的大型动物,只会默默坐在旁边,伸手摸摸她的头,好似在安慰鼓励,又疑似只是在弄乱她的头发。
冯小怜的情况并没有很严重,她睁开眼,看着高纬,轻声道,“陛下……不用这样……我睡一觉就好了……”
高纬看着她,语气有些生硬地道,“我说过,会保护你。”
灼热感好像在焚烧着身体,然而冯小怜的思绪却那么冷静,冷静得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旁观者……她不知道为什么高纬会这样,她不知道该不该受宠若惊,该不该因此感动。
然而一直以来的孤单加上生病时的脆弱,感动变成了不可遏制的暖流。
冯小怜只知道自己很强,八岁换下鲜血衣裳独自逃家的她不需要任何人保护,而且她也根本不信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对于她而言,与其依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
但是这一刻,听到高纬再次说这句话,她忽然非常难过。
冯小怜闭上了眼。她问自己,可以去相信他吗?可以去相信一个人吗?
她想了很久,依然没有想出答案。
……
……
昨日,漪容御女意欲陷害柔华御女,却最后被皇帝赐死的消息传遍了铜雀台,正在上下宫人都百思不得其解时,翌日,柔华御女偶感风寒,留宿寝殿,皇帝夜不解衣在床边照顾的消息,便让宫人们彻底惊愕了……
“这柔华御女究竟是个怎样的美人儿?”
“啧啧,还美人呢……人人都说她貌丑无盐,也不知皇上怎么就看上她了……”
“不会吧?竟是个丑八怪……”
“哎,人家圣眷正浓,还是少说几句……”
这样的对话,在铜雀台的各个角落都有发生,所有人都无比好奇,这个相貌奇丑的柔华御女,究竟是如何博得圣上宠爱的?这样的猜测,不乏恶意的猜度,然而对于当事人而言,却只是因为一个十分戏剧化的故事而已……
早晨,睡了一觉的冯小怜果然病好了不少,正靠着床喝着粥,心里觉得这两日的经历真是如梦似幻,认识的可疑少年摇身一变成了皇帝,一直看她不顺眼的鹿敏金口一开便成了枯骨,而她,现在正坐在皇帝陛下的御床上,成为了别人口中“圣眷正浓”的传奇人物……
冯小怜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比小说话本还要刺激。
就在这时,高纬从偏殿走了出来,他临近天亮时也去歇息了一会儿,此时虽洗漱过,但看上去依然有几分憔悴,看见冯小怜气色好了不少,上前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道,“好多了。”
昨天病糊涂时对着皇帝陛下的一通数落,冯小怜还记忆犹新,所以这个时候索性也不再坚持那些繁文缛节,看着高纬问道,“我能不能回琼章殿?”
住在皇帝寝宫的压力是有些大,更重要的是上次张桓给的解药还在琼章殿中,若是要面容复原,得要擦面七日才行,所以她才急着要回琼章殿。
高纬见她没有再那么生疏,以为她在担心别人非议,脸上表情也柔和了一些,淡淡笑道:“不要担心,你安心住着便是。”
冯小怜见他这么说,便也不再急着坚持,反正总有机会的,不过冯小怜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基本都是靠自己硬抗,第一次被这样关心体贴,她心中还是觉得十分温暖,对高纬轻声道:“多谢陛下关心……不过,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说……谢谢你。”
第一次被人感谢的皇帝陛下有些无措,移开视线,生硬地说了一句“不必多礼”之后,便如同落荒而逃般转身离去。
冯小怜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茫然。
这就是齐国的那位昏君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来到齐国的任务目标是他,好像不是件坏事。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