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厌精,是身为昏君必不可少的追求之一。
高纬同学在这方面算不上有很高的要求,但是齐国宫廷一向崇尚奢靡铺张之风,一道普通的素菜都能费去人家一场席面的银钱,端上来进皇帝口中的东西自然也是精致细腻,色香味俱全。
所以皇帝陛下吃过价值千金的七宝驼蹄羹,千里之外安息石榴调至的胡羹,晋时流传下来的清蒸武昌槎头鳊鱼……各式各样的美食珍馐,却第一次吃到大锅灶里油腻腻的还放冷了的……葱油饼。
葱油饼,圆如盘,油如镜,缀以小葱几根,入口不化,需使劲嚼。
所以高纬同学傻了眼。
冯小怜也傻了眼,这个问题在她眼中明显有些白痴,“当然是用嘴吃。”
高纬用两根手指头的前端捻着那块饼子,面上觉得也有些窘迫,但口气十分强硬,“如此大一块,一口怎吃得下去?”
想来皇帝陛下就算要吃饼,也会由宦者仔细分好成入口适宜的小块,配以精致玉箸,哪会像这样如同街边吃早点的百姓般咧开嘴使劲咬一口,吃完了再抹抹嘴,如此粗鄙。
冯小怜用力咬了一口葱油饼,不说话……
高纬看着手里的葱油饼,皱着眉头看起来很不愉快,但实际上皇帝陛下早就好奇死了——他生在宫中,再精细的珍馐吃了十六七年也没了心意,难得能在“微服私访”时顺便体验一下“民间美食”,他自然是乐意得很。
只是高纬不仅是个长于深宫的少年,同时,他还是一个十分多疑、敏感、缺乏安全感的皇帝。
高纬曾经有一个同母的弟弟,叫做高俨,受封琅琊王,因其聪明伶俐颇受武成帝和胡太后的喜爱,一度有过废高纬而立高俨的念头,因此高俨也颇为目中无人,才十四岁,被旁人撺掇着,鬼迷心窍之下,竟然脑子一热便领了兵马杀入宫中,声称要造反。
不过这场没头没脑的造反在斛律光的入宫救驾之后便无疾而终了——那些高俨部众见了斛律光便吓得作鸟兽散,根本连个火星都没起来,斛律光为高俨求了情,若无其事地结束了这场风波。
当时仅仅十五岁的高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一如众人对他“怯懦无争”的评价一样。
数月后,他命刘桃枝深夜将高俨骗入大明宫中,然后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他比世人所料想得都要可怕。
谁叫他是皇帝。
所以高纬沉默地看着葱油饼,知道这饼子没有毒,但若是有人想对自己不利,完全可能连续数次都带给他没毒的食物,待他完全信任了之后,再混入毒物——为了刺杀一国之君,怎样的举动都不为过。
只是……或许是此时的夕阳太过美丽,或许是被禁锢太久的心总想冲破什么束缚,又或许是身旁的少女大口吃饼像很香甜的样子,总之,高纬一咬牙,像是吃什么毒药般,闭着眼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葱油饼,几乎没尝到味道便咽了下去。
冯小怜刚吃完手中自己那块,正好看他,却被他凶狠的吃相吓了一跳,心里嘀咕这到底是富家子弟还是家里遭了灾几天几夜没吃饭的饥民?
结果皇帝陛下果然呛着了。
他那习惯了食物的尊口第一次吃放凉了的油饼,不知道这种硬硬的饼子不用上牙下牙狠狠去嚼,那是绝对会噎在嗓子眼难以下咽的,所以高纬涨红了脸猛烈地咳嗽了好半天,冯小怜也有些紧张地帮他拍背顺气,这才缓过劲儿来。
待他呼吸终于平复,冯小怜有些无语地问道,“……你是真的没吃过油饼?”
高纬冷着脸道,“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也不足为奇。”说着又有些意犹未尽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葱油饼……
“我说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果然没错。”
虽然是这么说,但冯小怜知道这宫中又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这少年浑身都是可疑之处,冯小怜觉得自己就够可疑了,于是也不想再和另一个可疑人士扯上关系,想了想,便站起来道,“我该回去了,不然等入了夜再走容易被侍卫盘问。”
高纬坐在原地,没有看她,又恢复了一贯傲慢的态度,“明日申时来取胡琵琶。”
冯小怜叹了口气,“算了吧,别修了,若是明日太乐署来人要用到胡琵琶,我空着手去也不像话……”
高纬面无表情地继续吃葱油饼。
……冯小怜心里几乎要抓狂,心想这是哪里来的目中无人傲慢无礼的家伙啊?不过她总不能上前强抢,只好郁闷地空着手转身离开。
等到冯小怜的身影彻底不见,高纬淡淡道,“跟上她,找到她住处。”
他身后转角处的阴影之中,侍卫领命而去。
……
……
天色很快便入了夜,冯小怜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回到了住所,不过饶是如此,她也被守卫的兵卒多看了好几眼,似乎觉得她如此晚归十分可疑。
冯小怜自然无从辩解,只是暗暗让自己以后警惕。
对于金牌小间谍冯小怜而言,她的目标虽然是要发光发热勇攀高峰,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她羽翼未丰之前,她给自己定下的方针就是低调,低调,还是低调。
回到房间,冯小怜一边点着烛火,一边回想这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懊恼地想着自己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相处这么久?
自己果然是太不专业了么?对危险敏感,但对人缺乏戒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又不是茶馆酒肆随意逮着个人就可以唠嗑!还把自己的胡琵琶搭了进去,就连葱油饼都分给了人家……
“今天的事,还是鲁莽了啊……”
冯小怜哀叹一声,无力地倒在了床铺上,觉得肚子也开始饿了。
她索性闭上眼,静下心来检讨一下自入宫以来自己做过的事——若是还带着鲁莽浮躁的心态在宫中“潜伏”,她觉得自己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短短一个月不到,她风起云涌的宫闱生活一共也就三件事——欺负了云芳,整死了四个室友,还把皇后娘娘给搞疯了。
不过云芳一事属于找上门来的祸事,她被动接招罢了,然而搞疯了皇后娘娘,却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行动。
自告奋勇诱使皇后暴露一事因为牵扯到巫蛊之术,注定不会曝光,这是冯小怜当时颠颠儿地跑去凤乾宫的原因之一,她虽然需要低调,但一味的低调注定泯然众人矣,机会不会平白无故降临在一个洗衣打扫终日见不着贵人面的小宫女身上。
她必须有一个进身之阶,而又不能过犹不及,让人心生防备。
所以早在未入宫前,她便准备好了让皮肤起疹的药膏,好让人觉得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宫女,却又天生模样令人厌弃,永不会抢了恩宠去。
不过她未曾料到的是,仅仅在她脸上药膏发作后的第二日,她便被派到了铜雀台来——没有皇帝的宠妃,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后宫,这个时候该是全力搔首弄姿接近皇帝陛下的时候,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在冯小怜对于勾引皇上一事也并未太过热衷。
冯小怜毕竟只是一个非专业间谍。
非专业,不靠谱。
她始终担忧皇帝陛下是个皮包骨头的病秧子。
……
……
夜深了,月色皎洁。
桌案之上,一张卷帛写满了墨迹淋漓的字迹。
上面记载着冯小怜的出生年月、籍贯、身世、以及入宫以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当然,那件犯忌讳的巫蛊之术的详情不会记载在上面,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曾助弘德夫人”而已。
高纬随意地扫了一眼,在“冯小怜”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皱了皱眉,然后便没有再看,而是有些倦怠地倚在榻上,问道,“干净的?”
李忠点点头,恭顺问道,“不知……陛下为何要查一个小小宫女?”
他自然不是什么清流忠臣要来劝诫,而是要摸清皇帝的心思,若是觉得可疑,那便移交刘桃枝去好生盯牢,不过……若是看上了人家,自然也要准备封个美人什么的落实下来。
“她的胡琵琶弹得甚好。”高纬回想起当时听到的胡琵琶声,觉得或许是自己所听过最好听的胡琵琶也不为过——明明技法不甚精妙,却让他觉得身临其境,难以忘怀,太乐署的那帮子尸位素餐的家伙根本比不上那琴声的一丝一毫。
李忠有些捉摸不透皇帝陛下的心思,想了想,还是谨慎道,“那便先封个宝林,让她日日为陛下奏曲。”
高纬本来无可无不可地想点头,不过想起来那少女此时的尊容,下意识摇摇头,知道封如此其丑无比之人为宝林恐怕要被人笑掉大牙,旋即他又想起来上回见她时她那令人惊艳的绝色容貌……
“确是有些可疑。”高纬皱眉道,知道瘀伤绝不是那样子。
李忠脸上露出一丝狠色,“那便知会一声刘统领——”
“那倒也不必。”高纬又摇头。
李忠快要哭了心想主子你是要玩死我呀,不过心里暗暗想皇帝陛下可能是对这宫女上了心了,不由会心一笑,轻咳一声,扯开这篇,隐晦道:“不知今夜,您想……怎么安排。”
高纬没有回答,只是躺在床上,觉得头突突作痛。
失眠加头痛的毛病,自一年前便夜夜困扰着他,所以他夜晚不是召幸美人,便是独自谱曲奏乐,以渡长夜漫漫。
不过此时,他忽然想起那清幽的哼唱声。
犹如在耳旁。
沉默片刻,高纬淡淡说道:“叫御厨做个……葱油饼送上来。”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