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和六年,立冬。
几近日暮时分,绛色的流云如蜃气般沉沉地堆在古老的长安城之上,在暮色的掩映下,远处重轩镂槛的未央宫化作宏伟的青色剪影,有着如金子般温暖颜色的夕阳余晖勾勒着每一片琉璃瓦,仿佛有沧桑双眼栖息在浓浓的阴影间,寂然无声地注视着长安城的日出日暮。
初初入冬,长安城便刮起了凛冽的北风,仿佛一夜之间,繁茂苍翠的老树便只剩下了光秃干瘪的枝桠,寒鸦低低掠过,带落残存的几枚枯叶飘零,却在下一秒被寒风中步履匆匆的行人踏碾成泥。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冷一些,或许是因汾北战事的兵挫地削,又或许是因徘徊在未央宫之上的那片乌云愈发阴郁,这个冬天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太爽利,就连穿上最厚的夹袄,骨血中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寒凉之意。
何以驱寒,唯有杜康。
近日来百里酒肆的生意格外得好,虽然日头渐渐西下,但厅堂间依然坐满了大半,让掌柜老冯拨弄算筹之时眉梢都有几分喜色,正想继续盘算着生财大计时,便听到临窗那桌的寒士招呼了一声,“店家,可有屠苏酒?”
“自是有的!”老冯咧嘴笑了起来,佝偻着背的酒肆店家生着一副干瘦枯槁的身板,看着像是个不良于行的怪老头,却总是露出极为热情的笑容,他取来酒瓮亲自送到临窗那桌前,一边拍开封泥,一边寒暄问道:“尚未到元日,郎君怎地就喝起了屠苏酒?”
寒士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郁郁之色,“今年过得不甚痛快,难受得紧,想着临近年关,总要将这心头燥郁去上一去。”
横竖此时无事,老冯便为他斟上酒,然后搓着手呵呵笑道:“屠苏酒去病散寒,岁旦饮屠苏自是最好不过,不过若是身子不爽利,还是要上医馆瞧瞧才是。”
“这不痛快,却不是身子不爽利!”寒士仰头饮尽盏中屠苏酒,双颊便浮现出淡淡的醉意,漫声慨道:“汾北一役虽已过去数月,然宜阳城下,齐人取我建安等四戍,捕虏千余人而还!此等国辱,自是让人寝食难安,不敢忘怀!”
寒士的话语在小小的酒肆间很是响亮,顿时激起了几声附和,就连风尘仆仆的胡商也忍不住高声道了一声“正是!”,唯有角落处的那桌依旧一片平静,只是其中那位衣着清贵的老者抬起眼瞥了一瞥。
此言似乎也戳进了老冯心中,他竟是不知不觉也为自己也斟满酒,一边饮着,一边苦闷叹道:“唉……汾北三年,不堪其苦,盼来盼去,却换得如此惨淡收场,却怪得了谁呢?”
原本稍有些沸腾的酒肆不由静了下来,不知谁直着嗓子嚷了一声:“还不是因为那刽子手!”
耳旁如春雷乍响,老冯握着杯盏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不少酒液,这才如同烫手般地将酒盏放下,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身前“砰”地一声响声,只见那寒士拍案而起,端起酒盏,朗声道:“不错!君不君,臣不臣,这屠苏酒便是能祛我疾病,也难去我心头愤懑,这酒,不喝也罢!”说罢,便将酒盏一倾,竟是将酒液尽数洒在了地上。
酒肆中静默片刻,无人说话,然后不知多少人如那寒士般,不约而同地将杯中醴酒沉默地倾洒在地上,像是将胸中不平藉此无言抒发,又像是在祭奠着何人的亡灵。
老冯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下意识望向门口,见并未有人途径,便随即连连向同样被吓得不清的伙计打眼色,伙计一怔,连忙跑进了里间,不到半晌,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朝着老冯点点头。
老冯勉强压下心头惶恐,强笑道:“瞧这……国家大事,咱们这等黎庶却也有心无力,只能祈求天佑我大周了,不过今日还当不醉不归才是,莫谈论这些扫了兴,来,将这些案几撤下。”
说着,伙计便将厅堂中央几处无人坐的案几撤走,腾出不大不小的一块地方,然后自里间走出一个少女,朝着堂间敛衽一礼,她怀中抱着一把略有些陈旧的胡琵琶,然后静静正坐在席间,瞧模样,似是一个歌伎。
“铮铮”的几声清响,少女弹起了胡琵琶,虽还未成曲调,琵琶声中却似已透出几分幽幽之意,让原本意气难平的酒肆中人都不由放下心头怨气,抬起头看着那个孤身坐在席间弹着胡琵琶的少女。
半旧的白色广袖素面短袄襦裙,松松挽着如云般的乌黑长发,比起这素净如寒冬初雪般的服色,约莫十三四岁光景的少女低垂着头,干净稚美的眉眼却是春日里最清甜的蜜糖,柔和的金色夕阳自窗外照进落在她肩头,映衬着尚有些青涩的美丽容颜,连着弹琵琶的模样都有着行云流水的美感,让不少人一时竟是看得痴了。
见场间众人的注意力皆被这位绝美少女所吸引,老冯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心知总算将那篇大逆不道的说辞揭过。
少女的胡琵琶弹得不甚精妙,不过或许是因为她的弦音间颇有清幽之意,或许是她生得的确太过美丽,待她几曲弹罢,便收得了不少的赏钱,而正当少女收了赏钱,准备起身离去时,忽然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怪道时局如此不振,原来心思尽付了靡靡之声中!”
少女身子一顿,微侧头看着说话那处——却又是那方才拍案而起的寒士,只见他低垂着眼把弄着杯盏,眼神丝毫没有往少女这瞟过一下,似是在自言自语,只是神色中颇有嘲讽之意。
眼见原本被弦音柔和了的气氛又随即凝滞了起来,老冯暗地里道了一声晦气,赶紧朝少女使眼色,示意她快些离去,却不料少女只是静静望着那寒士,忽然复又坐回了席间,指尖拨动琵琶带出一串清音,竟是要再弹一曲。
寒士一怔,不由抬眼看去,少女却已垂眸弹奏,胡琵琶声清脆悠远中,只听她开口轻声唱道:“……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像是初春湖水破冰时的清冽,又像是风中银器轻击时的纤细,一旁合着的琵琶之音,似乎根本及不上这声音万分之一的动听,然而酒肆中人刚从这极美的歌声中缓过神来,恍然听出这是一首《折杨柳歌辞》时,少女指尖流动轻柔的琵琶声却骤然一转。
素手一拨,弦音便全然不复方才优柔婉转,反而清脆跳跃如玉珠滚落,轻拢慢捻中似雨声渐急,弦音如浪头般层叠高起,随着音律的跌宕,眼前仿佛有马蹄纷沓,黄尘漫卷,在指尖轻盈利落地幻化着,在即将被潮头倾覆间却又千回百转,扣人心弦……
方才少女的温柔还在耳畔,酒肆中人几乎无人相信此时的琵琶之音是由她所弹,而那愈发急促的琵琶之声却仿佛擂鼓般捶在心间,抑扬顿挫间,激得血脉中堵塞着的寒气都要随之如冰雪般融化,化作热血喷涌而出。
不知是谁忽然开口接着唱道:“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歌声粗哑,合着激越的琵琶之声,却是说不出的豪迈,一时间仿佛置身于烽火硝烟弥漫的苍茫天地间,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应和了起来,“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切切嘈嘈声愈发激昂起来,琵琶声声中似有铁马金戈交击相搏,又仿佛火树银花中的一场盛大胡旋舞,老冯摇头晃脑地拿着筷子在杯盏上敲着清脆的鼓点,胡商早已兴奋地载歌载舞起来,角落处不声不响的老者指节不由轻叩节拍,就连那寒士也忍不住忘情地高声相合: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然而就在琵琶声最为激越之时,弦音却陡然一落,原本手舞足蹈不能自已的众人皆是一怔,屏气凝神,不敢稍动,就听那个清冽纤细的歌声悠悠响起:“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铮”地一声清响,人弦俱寂。
良久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角落处传来一声:“好!”
酒肆中这才轰然雷动。
少女用袖子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然后站起身望向临窗那桌,那寒士此时正满脸通红地拍掌,忽然感受到她的目光,面色不由一僵,望着方才还出言羞辱的少女,嘴唇嗫嚅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女却朝他莞尔一笑,双颊浮现出两个可爱的梨涡,然后抱起胡琵琶,转身离去。
寒士一时怔住了,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尚在回味那个极美丽的笑容,却忽然想起什么,脸色蓦地惨白,跌坐回席上,喃喃道:“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原来,某才是那个靡靡之人!”
而角落处,那位衣着清贵的老者饮尽杯中醴酒,满足地叹道,“这真是老夫听过最好的《折杨柳歌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