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伤初好,新伤又至。
宛国四月,草盛莺飞柳絮飘,处处花语袭人,点点幽芬溢香。
西境边郊,一处别院,柳绿花为饰,空水共澄鲜,颇有几分江南韵味,远远观之,便可看出此户家底不俗。
只是,偌大的别院却鲜有人声,只在院落一角隐隐站着一个女孩。
说是隐隐,是因为她身姿纤小,影在荫深处,自是不易察觉。
此时,她正用宽袖拭汗,脏脏的手抿在白净的脸上,留下几道不自觉的灰印。
“小落。”好听而清澈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落藤回过头,眼眸弯成新月:“在!”
安子乔淡淡一笑,明如曜石的眼睛在看到女孩手臂上的划痕时,蓦地闪过一丝深邃。
上前拉起她的衣袖,眉头微微蹙起。
落藤见他一脸严肃,不禁莞尔道:“小伤啦,刚刚有只雏鸟从树梢落下,我只是把它又送回去了而已。”
少年垂眸看了她一眼,瞳孔漆黑如夜。
“真的没事啦!”落藤耸了耸肩,想要将手抽回。
她在家里闲得慌,自是要天天找些事做,比如今天给花浇浇水,明天给蚂蚁搭搭窝,后天再逮几只老鼠当狗一样的遛。
上房揭瓦,下房种地,所有能做的事她几乎都做了个遍,也不能只怨她,谁让小乔乔每天都忙得要死,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又不敢出门,只有自娱自乐啦。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满脸堆笑状,眼睛眨呀眨。
上次她不小心被钉子划伤,安子乔知道后,几乎一整天都没对她笑,脸阴沉得跟谁欠他钱了似的。
果然,这次少年依旧是拉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好啦,好啦,我以后会小心的!”落藤踮脚,调皮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少年的头发乌黑似墨,披至肩膀,柔软散开,绸缎一般闪烁着光泽。
半响,他的睫毛垂下,密密阖在眼底,弧度优美如蒲扇。
落藤看着他:“怎么了?”
少年低下头,如丝的黑发随即滑落,痒痒的拂过落藤的手臂。
不待落藤反应过来,他的舌已舔上她的伤口,粉泽的唇轻轻碰着她的肌肤,格外的···色情。
落藤的脸“唰”的一下子红了起来。
少年抬起头时,她的脸依旧红得如火烫似的,一双晶莹的大眼分外勾人。
尴尬的侧过头,少年脸颊迅速飘红的程度绝不亚于落藤。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不言一语,却胜过千种柔情。
“那个···”落藤难得小女人一次,别别扭扭的打破沉默,“谢啦。”说着眼神便开始四处飘,就是不看安子乔一眼:
咦?那边玉兰树开得花已经那么大了啊!哇!杜鹃好漂亮啊!对了对了,自己刚刚盆栽的水仙不知怎么样了,等会儿得去瞧瞧···
蓦地,眼前不经意的就出现一张漂亮到让人想流鼻血的脸···曜石般的眼睛弯起,漆黑幽邃。
落藤呆呆的看着他。
少年俊美的脸颊渐渐靠近,近得可以数清他睫毛的根数···直到他的唇轻轻贴在她的唇上。
浅浅一吻,心却乱如小鹿。
似乎小乔很喜欢吻她,自从他们来这里住之后开始,不管她做什么,少年都会回她一个温柔细腻的吻···当然,仅仅是吻而已。
“小乔乔,我们晚上吃什么?”
少年温柔一笑:“我来做好了。”
“好啊好啊,我要喝小乔煲的汤!~~超级好喝的!”
又是如水般的亲吻,声音淡淡,却有清澈的韵质:“好。”
凉风拂过,暗香沁骨,少年发丝微动。
女孩眼眸弯起,明如皎月,嫣然笑靥倾城。
似乎很幸福···似乎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
所有的一切他都会帮她考虑好,就像刚刚来到这所大宅时,他对着一脸诧异的她淡淡微笑,眸子幽邃如夜:“以后,小落就由我来照顾。”
没有帮佣,不要婢奴,这里就是他们两人的世界。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坐看花开花谢。
可是···为什么心会有种空空的感觉,就好像遗忘掉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拼不完,凑不整,心缺了一块,怎么填都填不上。
“我到底应该想起什么呢?”
金黄一室,阳光铺洒,又是一个宜人的早晨。
落藤从梦中醒来,眼睁得老大。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个女孩···柔柔弱弱,看着自己的眼睛含满清泪,然后,女孩变作一少年,少年跟小乔好像,但落藤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小乔的眼睛是明亮的黑色,他的眼睛,是如冰般死寂的蓝。
蓝色的眸,浅色的发,好像在哪里见过。
“宵···”一个名字跃然于脑中,落藤愣了一下,“宵···皇甫···宵···”
轻轻脱口而出的音韵,带着几分孤寂的味道:
“皇甫···宵···”
呆呆的看着窗外几株鸢尾,脑海中一片空白。
皇甫宵···是谁?
纱帘微微轻扬,皱起丝丝水般的纹痕。
“小落···”熟悉的推门声,伴着阳光琉璃样明媚的色泽,瞬间挤满屋室。
少年的容颜隐在光里,他的身后是清澈得耀眼的金色雾晕。
落藤傻傻的看着他:“皇甫···宵。”
少年愣了愣,随即淡淡微笑:“小落认识的人吗?”
落藤低下头,眉尖轻蹙。
静静走到她身旁,少年雪白的衣衫晕开团团如墨色般的阴影。
他依旧微笑,眼睛却似冰凌般寒澈,透明得忧伤。
一汀薄烟拢水,数枝英芳溢香。
碧湖画舫,轻舟小榭,姑娘们足穿白袜,撑伞漫步,偶取香帕拭汗,鬓发如云,珥珰明艳,或是回眸环望,一笑嫣然,看得落藤眼睛睁得老大,半响才回过神来,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
“那个···小乔,我是不是在做梦?”
安子乔微笑,看着她的眼睛明亮清澈:“怎么了?”
“庆···庆州。”落藤不可思议道,“我怎么感觉像是回到了庆州啊!”
这里明明是西域大宛,却奇迹般的有着江南的婉约优美。
“是有些像。”少年回眸看了看,后知后觉。
再一回头时,身旁的女孩早已不知所踪,心蓦地一揪,急切的寻视着她的身影。
“老板,这个怎么卖?”一个清丽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暗暗松了口气,少年直直的看着在不远处买东西的落藤。
“十文钱一个。”
“十文钱?太贵了吧!”
“小少爷,这已经很便宜了。”
“哪里便宜了?分明就是讹诈嘛!”
安子乔淡淡一笑,向女孩走来。
落藤见他靠近,忙将手上的东西拿给他看:“小乔,你看,漂不漂亮?”说着冲他使了使眼色。
那是一个做工精美的香囊,有淡雅色的流苏为饰。
安子乔会意,看着落藤,轻轻摇了摇头。
“不漂亮啊···”落藤无奈的耸了耸肩,“不漂亮还卖这么贵,走啦走啦我们去那边看,那边还有好多家呐!”话未完便拉着安子乔准备走。
“小少爷等等!”身后的店家忙唤道,“价钱可以再讲嘛,你说,出多少?”
落藤背对着店家贼贼一笑,转身伸出一个巴掌:“五文!”
“不行不行!”店家摆手,“太少太少!”
落藤立刻拉着安子乔就走。
“等等!”身后店家的声音更加急促。
“怎样?”落藤回过头。
店家一脸沮丧,懊恼道:“五文就五文吧,拿去!”
就这样,落藤以对半砍的价格买了一个香囊。
“五文钱而已,干嘛那么计较?”路上,安子乔望着女孩,眼眸里满是宠溺。
“这可是我第一次自己出钱买东西哦!”落藤理所当然道,“我其实不是在计较那五文钱,只是在享受砍掉价钱的成就感而已!”
少年静静看着她,唇角弯起,眸子漆黑明亮。
日已西落,余霞散漫成绮。
有融融橘光拢在少年周身,柔柔一片,似水温润。
落藤抬起头,正与他的视线相对。
“小乔乔···”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巴。
少年眨了眨眼睛,目光专注。
女孩的眼睫垂下,叹气道:“···我最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少年的眸中滑过一丝幽暗:“嗯。”
落藤扬起小脸,清澈的大眼晕起点点余晖:“好像,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也许是我多想了吧。”她微微一笑,眼眸弯起,“不过,有些记忆却清晰了好多。”
伸开双臂,懒懒的扣在脑后,女孩歪着脑袋,眼睛里仿若星子闪耀:“以前,我就是这样带你在庆州乱逛的,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起笑,一起累,但每天都过得好开心。”
少年看着她,依旧沉默。
“那时,我告诉你庆州有三宝,有美女,有美食,却没告诉你第三个是什么。”落藤转头冲他一笑,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其实第三宝,就是小乔你···虽然我表面看起来挺能闹腾的,其实,骨子里好寂寞的。”说着,女孩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期然的浮现出一双似玉冰蓝的眼睛,用力摇了摇头,她接着道,“如果不是小乔你陪我,我一定不会那么快乐吧。”
小乔就像是一种习惯,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他对自己的温柔。
只是···习惯···
那么,另一个人。
头蓦地疼了起来,周围的景色似乎都变成了透明的幽蓝。
蓝色的眼睛···浅色的头发,笑起来眸子如冰开融般的炫目。
是谁···是谁···
“呜···”落藤捂住脑袋,痛苦的蹲在地上。
“小落!”安子乔忙把她抱在怀里。
“我···我好像真的忘掉了。”落藤摇着头,眉头紧紧蹙起,“是不是,我全部忘记的话···我会消失···会不见···”
会变成空白,泡沫般的裂开···散去···消失···
“不会的···不会的···”少年的怀抱溢满暖意,他抚着她的头,手轻轻颤抖,“不会的···不会的···”
头晕眩一片···眼前的事物缓缓淡去。
埋在少年怀中,心渐渐平静下来。
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对她说:“···对不起。”
很轻的三个字,一点一点的滴在她心底。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自从上回跟着安子乔易容出门后,落藤几乎每天都会出去逛悠逛悠,顺便采购。
第一次是香囊,第二次是剑饰,第三次是稀奇古怪的各种玩意,甚至还有折扇玉坠之类的东东,用落藤的话就是:小乔乔长这么清秀,扮成书生样一定很好看。
每次少年都是照单全收,眼眸亮起的光晕以及唇角弯起的弧度,都美得让落藤看到呆住。
仅仅区区几文钱而已,就能看到美人一笑,值!
这天午后,落藤闲来无事,便又到街头一逛。
午后阳光宜人,照在身上暖意洋洋,格外舒服。
落藤一袭男装,漫步在人群里,既不突兀,也不惹眼,落得一身轻松。
就在此时,忽听不远处马嘶长鸣,蹄声如雷,周围的行人忙避在一边,却见一蓝衣少年纵马而驰,身后跟着数个随从。
少年在落藤面前的一间茶馆停下,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却有说不出的优雅。
落藤直直的看着他,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呆呆的跟着那人进来茶馆,在一张桌前坐下,立刻有小二哈腰迎上:“客官想要点什么?”
落藤看了看不远处的招牌,思索道:“一壶碧螺春,一碟黏玉紫糕···”倏地,她就感到有人的目光瞬间射来,带着几分灼热。
愣了一下,落藤继续交代道:“再要一碗鲜豆乳。”
“好嘞!”小二毛巾一搭,乐颠颠的走了。
落藤回眸,正对上那人的视线。
一袭蓝衣,眉宇俊秀却带着丝丝焦急。
“王爷。”她听到少年身边的随从小声说道,“段王爷···”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别开脸颊。
浓密的睫毛垂下,漂亮的唇微微抿起:“不是她···不是她···怎么可能会是···”
“王爷···”身旁的随从一脸担忧的看着他。
少年淡淡摇头:“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心蓦地颤了一下,落藤有些惊慌的回过头去。
“客官!黏玉紫糕来啦!”一碟如紫玉般晶莹的糕点摆在她的面前,落藤呆呆地望着,却忽然没有了食欲。
随便品了几口茶,她便起身离开,临走时回眸望去,那蓝衣少年依旧坐在临窗的位置,光晕在他俊秀的侧颜镀上一层美丽的金边,他静静的坐着,像是在期盼什么人出现一样。
忽然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落藤低下头,匆匆远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