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交待完罪己诏的三宗罪,郭奇连连点头。这名义上是罪己诏,实际上不仅把薛七喜提出的三宗罪反驳了,更是提醒众人,她是陛下的发妻,是子仪公的后人。
更重要的是,她膝下有陛下册立的太子,即使陛下妃嫔不多,也并不是后继无人的。
如此一来,彻底变成了内监薛七喜与澧王狼狈为奸,意图谋逆。
郭奇将事情安排下去,他自己却没急着走,支支吾吾似乎还有话要说。念云看出来,问道:“你有事?”
郭奇沉默了片刻才道:“娘娘先前嘱郭驸马去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念云转过身来:“你是说薛七喜的事?”
郭奇点点头,“已经查明了薛七喜在来长安之前的事。他本也不是青州人,原名仁贞,实际上他祖籍在幽州,后来跟着他父亲的一个同僚,才去了青州。”
念云隐约记得那个名字的,在他来到东宫的那天,她觉得仁贞这样的名字太过于文气,于是顺着六福的名字下去,替他取了个七喜。
从郭奇的讲述中,她慢慢知晓,仁贞的父亲原是幽州当地的一名小官员,贞元三年受友人牵连而获罪抄家,全家都被罚没为奴婢,独年幼的仁贞得以逃脱。
逃脱后的仁贞在街上行乞,后来被他父亲的一个同僚收为义子,那位同僚后来调任到青州,年幼的仁贞便也跟了过去。可是没过几年好日子,到了贞元七年,同样的噩梦再次降临到养父家,少年仁贞再一次经历了家破人亡,从此四处流浪,直到十五岁辗转来到了长安。
命运够坎坷的。
郭奇道:“还查到一事,他那养父膝下有一个女儿,大他一岁,算来也是青梅竹马。当年,家里据说也是有意招他为婿的……”
若仅仅只是一个少年时候曾经仰慕过的女孩子,自然是不值得说起。念云敏锐地察觉到郭奇这话中还有话,“那女人还活着?”
郭奇摇摇头,“死了。不过,娘娘应该认得她,薛是仁贞的本家姓,他的养父姓徐。”
念云大惊,愕然看向郭奇,手边的一只茶盅应声而碎,“徐蕙娘?”
郭奇的目光有些闪烁,但念云分明看出来,他默认了这个答案。
原来是因为蕙娘!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疑问顿时迎刃而解了,他从青州万里迢迢赶到京城,是因为探知蕙娘在京城。或许后来终于查明她进了东宫,于是他不惜净了身,跟着进了东宫。他谋反,弑君,一切都是因为蕙娘。
或许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蕙娘在东宫的身份,否则,他应该会不顾危险出手相救才对,而不是亲自动手葬送她。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七喜选择李恽了,李恽是蕙娘的儿子。
可他若是一直对蕙娘有情,当初就不应该选择净身。
而且,蕙娘最终是死在她手里,甚至是她授意他亲手纵火烧死了蕙娘,七喜最恨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可这些年来,她分明能感觉到七喜待她不可谓不真心,否则,她又怎会愚钝到看不出来,一直信任他如斯?
念云有些艰难地扶一扶额,这时,已经听见外头的喊杀声。
郭奇沉默地立在一旁,从他的神情念云已经猜出,神策军与兵部已经爆发了正面交锋。
但,神策军的兵权虽然控制在薛七喜的手里,可每一个士兵都不是毫无知觉的偶人。他们从小到大所受到的精神洗礼都是忠君爱国,此时却和属于朝廷的兵部起了冲突,不可能不产生疑惑。
只要三哥哥和其他人想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薛七喜以内监之身,所领导的是一场叛乱,神策军,必定会从内部瓦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喊杀声仿佛也盖不过计时的滴漏,念云几乎怀疑那滴答声便是地老天荒。
午膳送进来,念云一口也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有人进来,她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问道:“外头如何了?”
来人穿着铠甲戴着头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单膝跪地回道:“启禀贵妃娘娘,叛军已经溃败,澧王兵败自裁……”
兵败,他是该自裁,方能存半分身为皇子的颜面。倘若他还想苟且偷生,必定叫他后悔来到这世上。上一次他已经害死宁儿,她若还重蹈覆辙,也就白做了这十几年的贵妃!
念云冷哼一声,问道:“薛七喜呢?”
那人一反军人的凌厉果决,却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好一会儿才坑坑嗤嗤的说道:“薛……薛七喜被围堵在城楼之上,挟持了……挟持了太和公主……”
念云差点跳起来。她先前设计她和恒儿两个逃了出去,脱离了神策军的控制,情急之下却忘了落落还在蓬莱殿里!
简直是卑鄙无耻,他竟然挟持落落!
念云大怒,伸手从郭奇腰上抽出长剑便跑了出去。
郭奇哪里料到她这样冲,急忙追上去:“娘娘,外头危险,容易误伤……”
念云根本没有听见。
内宫终于恢复了一点秩序,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积雪已经铲除,念云一路跑到含元殿前。
离丹凤门越来越近,就越能听见外面震天的呐喊声。
“宦贼!阉狗!”
“放开公主!”
念云仰头望着高耸的城楼,那是大明宫的最高点。站在那里,前面,长安城的景色可以尽收眼底,回头,整个皇城的巍峨宏伟只在脚下。
历代许多争夺帝位的人,不过是为了这一刻,天下都在脚下的荣耀,为了这气势磅礴的景色而甘愿付出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走上了城楼。
城墙外玄色衣袍的神策军尽皆丢盔弃甲,兵部护城军的赤色披风依然在风中傲然。
朔雪已经停歇,整个长安城却依旧是一片茫茫的白,天地间都是一派素净,掩埋了所有的凋敝与萧索。在火把的映衬下,冰雪和暮霭,都是淡蓝色的,笼罩着帝都,远处蓝山峦似一幅着墨过多的水墨画。
念云此刻出现在城楼之上,风吹起她深紫色的华美宫袍,裙裾上莲花的纹样被风撑得很饱满。
贵妃现身了,她依然雍容华美,城下的护城军好似再一次找到了主心骨,竟欢呼起来。
“母亲!”
裹着湖水色披风的落落扑到她身边,紧紧地抱住她。
念云把她上下看了好几遍,“你无事就好。”
“落落无事,”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其实……薛公公并没有要挟落落,他只是想见见母亲,所以……”
念云有些讶异,但她也想问他几句话。她低声安抚了落落几句,让身后的郭奇带她下去。
十步之遥,穿赭石色内监服的男子静静地立着,这一次,他不再是往日那般低头听她吩咐的姿态,他站得很直,于是显得比往日更高,更瘦。仿佛只是一个木制的十字形撑子支起衣服,然后被风灌满。玄色的披风似一面旗帜,迎风飞起,猎猎作响。
“七喜,本宫不曾薄待你。”
“娘娘的恩德,仁贞此生,铭记在心。”
初来东宫的那一天,她命侍医给他看病抓药,又让他休养了许久才给他分派职事,知道他是回人,从此给他的饭菜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猪肉。
她待他是真诚的,而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待她,也是真心的。
只是,她为何要这般真诚相待?她明明可以像一个严苛而恶毒的主母,这样,当他终于查出了真相,明白是她害了蕙娘的时候,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恨她!
她不仅害蕙娘失宠疯癫,她甚至还让亲手杀了义父的女儿,他曾经答应过要替义父好好照顾她的啊!
他忘不了义父被带走的那一天,徐家的男女老少都被拘禁,义父拼着命拦住了官兵,让他跑了出来。义父说,如果以后有机会,请你去长安找小蕙,替我照拂一二。
他因为不是徐家子孙,也并没有遭到追杀。后来他辗转到了长安,终于打听得小蕙可能进了东宫,可东宫不是他是想进就能进的。
他打听到东宫那时是年轻的郡夫人当家,想着义父的嘱托,于是净了身,寻了个机会在郡夫人面前闹起来,终于顺利地进了东宫。
在他心里,小蕙是一起长大的挚友,是义父唯一的血脉,是他对义父的承诺。
只是有些事实,他知道得太晚了一些。
又或许,在他见到那个院子关着的,已经近乎疯癫的女人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可是他不敢承认,他宁愿毁灭,也不想看到曾经美好如斯的女子变成这样一副丑陋而残破的躯壳。
那具穿着红衣舞蹈,头发花白,面容枯槁似骷髅的身影,曾经刺痛了他的双目,也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
小蕙也许那时候认出他了吧?她什么都没说,却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把那印痕一辈子留在了他手上,她也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滴眼泪。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她从他手里拿过了火折子,将这一切付之一炬。从此,他承诺要照顾的人没有了,他进东宫的理由也没有了。于是,他想要为之复仇。
后来是在李淳命老薛公公暗中查探她的事,他才慢慢知道了来龙去脉,他开始恨李淳,但他恨的人却很快就成了皇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