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时分,天地浑为一色,星辰闪烁间,一辆八驾马车飞速驰骋着,抛下茫茫的暗夜,奔向黎明。黎明之后,便不再是边塞之境,亦不再是悬于一线的生死之地。
掀开帘,连绵起伏的山影已隐约可见,遮着半个月亮。已浅淡的月在云间游走,为云朵镶上了朦胧的青虹雾环,颇显得宁谧。挂在马车两侧的防风灯勾勒着车夫的影子,马蹄声从容不迫的踏着地面,马车不再颠簸,路旁也有了高低错落的草木,来不级细细看,千里宝驹们无声的追赶着时光,追赶上阔别后无尽的忐忑不安与猜测。虽说依然是在猜测,至少有了希望。
凌寒殇缓缓舒了口气,任由路畔的树木掩映着盖住飞驰的马车,宝爷踩着驾辕的悠闲之姿不再投进车里。隐隐的东方的天际呈现出彤霞,孕育着新的生命就要喷薄而出。按捺在心底的,亦有无法回避的期待,但那太淡太淡,若不是此时看到日将初升,又倍感寂寞,是怎么也觉察不到的。
也许寂寞,从那热烈的火焰中萌生的吧?持续在生命中燃烧着,不曾熄灭过。
火焰的深处,骑马奔来了瘦削的身影,背后是山呼“护国将军完胜归来,寒月凌王千岁千千岁……”,不过是马蹄声起落,就将之甩在了身后,逃离喧嚣——说护国将军扬名沙场只因火与血才能赋予生命紧迫感、才能给予良驹御风的肆意。
驾着风儿的马,是由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
跪在金銮殿上、皇帝面前,灌了满耳的山呼,渴望的是躲回凌王府中,沉眠梅树丫下。
忘记了那时皇上凝望着身着玄青铁甲的自己是什么眼神,只知那披了金缎皇绸至尊极贵的人走到了面前,上好熏香的味道萦绕在身畔,甚至闻不到了血雨腥风中燃着火的硝烟气息。
他扶起寒月凌王留于身后唯一的后嗣——将亲封为异姓王爷的孩子送入战场不问生死缘是为何?挥军得胜归来伫于心底的念头又是如何?年少的凌寒殇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晓得,那便是寻觅毁了一切的烈焰是由何燃起便是矢志得践的最初。
停留在记忆中温柔的微笑和温暖的手,牵起稚嫩的小手。而今换了那直将眼睛刺得痛极的金袍中探出的手轻轻拉起属于少年的手。分明是惯于执笔的手,保养得着实好,难免的是指尖淡黄的软茧——那与自己的不尽相同,护国将军的手苍白略显修长,少了几分血色的皮肤上刻着痕迹犹新的伤疤。
觉察到那君王的手微微颤抖,护国将军直想缩回却被牢牢的握住了。
相同的宽大甚至更柔软些,但骨子里透出的不是于子垂怜,那是君与臣、尊与卑。
群臣随着君主踏出殿外,初升的阳光竟是异样刺眼,眯起的双眼中,一团墨黑发亮的光影由远及近,浑成一体的色泽下肌肉有力的抻拉着,高扬的头和飞扬的鬃毛潇洒飘逸。没有鞍与缰的束缚,肆意的飞奔是马儿的梦想。可是,汉白玉的基石踏不出草原的温馨自由,天地如同牢笼,皇城亦布满了无数的危机。
挣脱了牵着它的马吏,撒开了四蹄,冲将到了众人面前,它甩着尾巴,鼻孔中喷着烈响。它很年轻,年轻得甚至不知道任何一支箭都可以要了它的命,亦或者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意。
牵着凌寒殇的手松开了,凌寒殇也被它迷住了。
当它不收半分力道的冲向他们时,群臣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皇上半抬手制止要跑过来护驾的士兵,而凌寒殇一步跃上,足尖点地稳稳跨上那年轻的背脊。马儿不肯低头的嘶鸣响彻皇城上空,惊飞了遥远的鸟儿。伏在那光滑的背上,凌寒殇贴着它的颈子,感受那温热的血脉流通着的身躯蕴藏的力量,恍惚的看到了父亲微笑的脸庞,看到了喊杀震天的战场,看到了燃着火的尸身,看到了以血浇铸出的将士护国为家的意志。双腿牢牢夹着马儿,凌寒殇微笑着轻轻抚摸着马儿。
也许正是如此温情的举动,也许是凌寒殇令它感觉到了力量,它终于又长嘶了一声,稳稳的停住了身,黑亮的眼睛凝视着跃落于地的凌寒殇。
凌寒殇也凝视着它,分明的从马儿的眼中看出了它的雄心壮志,看到了失落请求,看到了认同于自己墨黑战袍的温情。凌寒殇抚摸着被马吏强鞭妄使它屈服而勒出的道道深痕,心亦被拧得疼了。
“这匹汗血宝马,就归你了!”
皇上赞许的点头,示意马吏将鞭鞍尽数拿来,呈于凌寒殇面前。
它垂下了头,前蹄微屈。
凌寒殇双手抱紧了它,生生顶起马儿即将跪下的腿,最看不得将士屈节、良驹苟生,如何能让那马儿就此跪拜!待它站直,凌寒殇摸摸马儿,呢喃了句话在马儿的耳畔,唇畔笑意才混着感慨叩谢圣恩。
自那之后,带着它在战场上立下了无数赫赫战功。
它陪着护国将军,十载如一日,直到有一天,它奔跑在众马之前,将凌寒殇送抵了营帐。
当凌寒殇转身走向营帐之时,听得砰的一声,凌寒殇再回首看到的就是倒在地上,吐着白沫,身形已僵的马儿。硕大的马蹄在沙地上蹬出数道深坎,死死咬住的牙关不出任何声息。眼神掠过了主人投向遥远的天边,天边有绵绵高耸的山峰、柔细的云朵、进犯着国土的敌军……
至死,它都驮着它所认定的主子奔跑在阵前,远远的甩开其它的马匹。那如漆若墨的色泽,与护国将军玄青的甲袍,是敌人十数年的噩梦。
凌寒殇凝视着它,想起当初那句话,纵心如刀绞,竟也在唇角浮出笑意。
没有守着它断气,它已完成了使命,也该不带牵挂的离去。
掀帐回营,没有问过它是不是被埋葬了,也没有任由兵士汇报它的情况。只是自那之后,不再有护国将军专用的马匹,也不再为某一匹马准备玄青战甲。
汗血宝马,不愧是心高志远的良驹。
凌寒殇并不想将之据为自己所有,纯粹是想看看,看看萦着梦多少年的马儿,摸一摸那结实的背肌,哪怕被咬上一口、踢上一脚。
窗外,景物变得模糊了起来。
突然,由远及近一串马蹄声破空而来!
凌寒殇心下猛的一惊,驾车的是八匹千里良驹,虽说豪车华驾又有四个人,日夜未停,也不是轻易什么马能追上来的,何况是从身后追上来越发接近的马蹄声!能跑得过自己的车驾的,定不是等闲马辈!
一思及此,凌寒殇利落的掀开窗帘,几乎要将脑袋探出去。
可是不等探头,只见身畔掠过若雪般白的形影,只消两蹄,已越过了马车。
那是匹白马,马上骑着着了白衣的人,轻巧巧的向远处窜去。
被超了车的八匹千里马见状突然长嘶几声,就觉得车子一艮,继而提高了一个速度档次狂狂的追了过去。
车子猛的一晃,把车中睡着的美女就晃醒了,睁着茫然的两只眼晴四处看看。
“啊啊,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凌寒殇的心莫名烦躁,哼了一声,重重落下帘子。
此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万道霞光就要破空而出,黎明之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