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楚镜趴在床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双目微阖。
婢女指尖沾了药,擦到她背上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碰触着伤口,生怕弄疼了她。药膏是白熙将苍楚镜送回帐后,立刻差人送来的。伤口并不是很深,凉凉的药膏沾在上面,火辣辣的疼痛渐渐消失,冰冰凉凉的很舒服。苍楚镜的脸上浮着朦胧的笑意。
突然有人在帐篷外轻声说:“郡主?”
苍楚镜霍然睁开眼,一丝欣喜狡黠从眸底涌出,深吸了一口气,懒懒地问:“什么事儿?”
“三王妃听说您受了伤,特意遣了婢女送药来。”守在门外的婢女回道。
苍楚镜眼里的欣喜瞬间沉没,消失无踪,仍然是懒懒地回答,声音里却有着一丝冷意:“替本郡主谢过三王妃。本郡主有伤在身,不便当面道谢,代本郡主请三王妃见谅。”
等到婢女捧了药膏进来,苍楚影皱着眉,看也不看,没好气地说:“就搁那儿吧。”
又过了一会儿,又听婢女说:“郡主,大王妃派人给您送来了伤药和薰香。”
苍楚镜压抑地不悦说:“替本郡主谢过大王妃。”
等到婢女端了东西进来,苍楚镜闭着眼吩咐:“再有人来,东西你收着就是。不要再来烦扰本郡主。”
婢女听出了苍楚镜言语中的不悦,怯怯地答:“是,奴婢告退。”
“等等,”苍楚镜说,“白将军除外。”
婢女一惊,立刻埋下头应道:“是。”
帐外隐约传来人声,苍楚镜觉得烦躁讨厌,却不好发作。隐约的失望怨恼毒蛇般缠扰着心,趴着的姿势极是不舒服,连带背上的伤也仿佛又开始火辣辣地疼。
“郡主,白将军……”婢女清晰的声音传来。
苍楚影“啪”地睁开眼,条件反射地想起身,牵扯了背上的伤口,疼得手一软,又摔回了榻上。
“郡主?”婢女听到响动,关心地询问道。
“无事。请白将军进来吧。”苍楚镜镇静地说,勾勾手,侍候在旁的婢女忙上前来,把毯子轻覆到她的伤口上。
帘子开了,青靴,青袍,清秀却不失硬朗的脸。
方歧似没有注意到苍楚镜躺在榻上柔弱可怜的样子,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道:“下官奉将军之命前来探望郡主。郡主为将军受伤,将军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苍楚镜此时的样子大大悖于于礼仪,原本只是想让白熙看到……这下,却让这个小小的侍卫看了去,心里又羞又恨,却不得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还请替本郡主谢过白将军。小伤而已,请将军不用挂心。”
“看见郡主没有大碍,下官替将军感到放心。”方歧说道,听在场的人说,若不是这个镜郡主突然扑向将军,将军早已将猛虎射杀。再看她此时衣衫不整躺在榻上,分明是想引诱的将军。方歧在心里鄙视。
等到方歧离去,苍楚镜一双眼眸如毒蛇,瞪向通报的婢女。
婢女慌忙跪下:“婢女本想说……”白将军差人来探望郡主。看着苍楚镜愤怒的样子,不得不住了口,千错万错,只能是她这个婢女的错。
苍楚镜也反应了过来,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去领罚。”
婢女磕了个头,领罚去了。
白熙,白熙……苍楚镜咬着这个名字,这人如此无情,丝毫不给她面子。明明该恨得牙痒痒,念着这个名字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柔情似水。
澜国郡主苍楚镜因着受伤,并没有参加接下来日的狩猎,以及最后一晚的篝火盛会。
篝火盛会不分尊卑,只求众人同乐。
喝烈酒,撕烤肉,难得一向保守的北域朝有着这么个豪爽盛会。年轻人们载歌载舞,不醉不归。
陌辰静静地坐在篝火旁,优雅秀气地小口喝着酒,轻咬着烤肉。隔着重重火焰,白熙喝前来敬酒的王宫大臣们爽快地干杯,一饮而尽,眼神却清冷寂静,全然不同于那些沉醉在盛会里快乐欢欣的人。
火焰越冲越高,大臣们醉得东倒西歪,手里却还紧紧握着酒杯。
鼎沸的人声,欢乐热烈却让自己觉得格格不入的气氛只会让人更加寂寞,陌辰悄悄地离了席。落羽望着陌辰的背影,眼低闪过一丝悲哀。
恍惚中,白熙听到有个欢快而狡黠的声音说:“好啊,等我们去了营阳,一定到三里邨去喝个三天三夜。等你醉得迷迷糊糊的,我一定要骗你签下卖身契。那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似乎有一双洋溢着笑意的眼睛在看着他。
他猛地一怔,那双眼睛消失了,熊熊火焰直冲向天。
白熙自嘲地一笑,原来我醉了。一双眸子却越发清亮。
回到营帐,守帐的侍卫不在,难得的盛会,白熙放他们去喝酒。白大将军素来对下属宽厚体谅。
营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
白熙的脚步一滞,营帐里的灯火本该是彻夜通明的。榻上有轻微的呼吸声,白熙眼神一冷,转身就要走。
灯火却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白熙。”苍楚镜穿着凉薄繁复的紫色纱衣立在榻前,明艳中蕴藏着青涩的妩媚。
白熙没有回头,冷冷地说:“郡主醉了,下官这就请人送郡主回去。”
“等等,”苍楚镜叫道,幽幽怨怨地说,“我为了你而受伤,你却看也不来看我。女子最重视的就是皮肤容貌,你竟也不关心我身上的伤是否能痊愈,疤痕是否能去除?”
白熙毫不动容地说:“女子更重视的是名誉。为了郡主的名誉,请允许下官离开,找人送郡主回去。”
“你……”苍楚镜眼波微漾,似要盈出水来,咬咬下唇,委委屈屈地说,“我在帐里躺了整整一日,深受伤痛的折磨,你竟是一点怜惜也不肯给我么?”
白熙眼神清冷,声音淡淡的,说:“还请郡主回帐养伤,下官会让人给郡主送去最好的伤药,请最好的大夫。”
不等苍楚镜再开口,抬步就要往外走。
身后苍楚镜喊道:“你若走出去,我就自尽在这里。”小巧镶钻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眼神倔强。
白熙转身,敛去了眸里的冷光,清清浅浅地看着苍楚镜明艳动人的脸。
苍楚镜咬咬牙,右手握着匕首,仍然对着自己的咽喉,空出的左手狠狠地一拉腰带,如梦般美丽的紫色纱衣顿时滑落了一半。
苍楚镜仰头望着白熙,倔强而决绝。
白熙看着苍楚镜半垮的纱衣后若隐若现的身子,仿佛只是在看一朵花,一片云。他的眼神清清亮亮的,倒映着如花般美丽的苍楚镜,却只如一面镜子,一片清水,没有一丝情绪。
苍楚镜试图从他的眼中看出什么,无奈,他的眼神太清澈,没有一丝***的杂质。
白熙缓缓走过去,替苍楚镜拉上滑落的衣纱,仿佛只是拣起一片树叶,或者只是关上一扇窗,没有掩饰的后避,或者颤抖。
苍楚镜眼里的泪水嗒嗒地落了下来,像是秋日最后的一场雨,带着绝望的气息。
曾经,澜国郡主苍楚镜骑马打猎,身前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少年公子,他们宠着她,护着她,小心翼翼地簪花献宝,故意在她面前大展身手,绞尽脑汁,只为博她一笑。
有人说她是天边最美的紫色云霞,无意中从天上掉落人间,有人说她是紫色的花仙,因为向往人世,而化作人形而来。
十六岁,镜郡主花容艳天下,求婚的人从大殿排到了花园。父皇问她中意哪一个,她说:不行,我要自己挑选天下间最好的男子,他必然英勇无畏,必然俊雅温存。
她不急。她年纪还小,她有花容月貌,更兼才华无双。她一定会找到那个举世无双的男子。
十八岁,她是带着仇恨和隐忍来北域的,为了她的父皇母妃,还有姐妹兄弟,她必须屈服于苍楚影。她不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想着嫁世间最好男子的小姑娘,但是她还有美貌,有才艺,她一定能寻找到那个盟友,帮助她的父皇夺回国主之位。
就在她甘愿放弃自己的幸福,狠心绝望之时,却在宴会上遇见了他。
早听说北域将军白熙英勇无敌,才谋过人,可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淡泊似云,清冷若月,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厌倦,深深的悲哀。
其实她心里有窃喜,甚至于欣喜若狂。这一定是上天对绝望的她的救赎和恩赐。
她知道他要娶那个陌辰郡主。陌辰郡主的确动人,双瞳剪水,纤柔如兰,可她心里认定他更需要一个勇敢明艳的女子。
她仔细注意过,他根本没有正眼瞧过陌辰郡主,而陌辰郡主时不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藏着浓浓的愤恨。他一定是不喜欢纤柔的陌辰郡主的。她也在心里暗暗嘲笑这桩强加的婚姻和可怜陌辰郡主。
可是此时他拉起她半落的纱衣,眼神清冷,似乎对她的美丽也视而不见。
苍楚镜的自尊被深深地刺伤了。第一次,骄傲如她,却在这个人面前觉得自己如此卑微不堪。
主动引诱的确下作,但是如果可以成功引诱他,她不在乎折去自己的骄傲。宫里的女子,不大多是这样来获得君王的注意和荣宠。
如果他只是因为自制理智而推开她,她还不至于伤心至此。可是在她引以为傲的美丽面前,他的眼里竟然无一丝惊艳动容。
滴滴嗒嗒的眼泪,点点滴滴地诉说着她的委屈懊恼,倔强悲伤。
白熙毫不迟疑地向帐外走去。
“那我就死在这里。”苍楚镜冲着他的背影说,声音坚定。右手用力,尖利的刀刃划破了细腻的皮肤,艳红的鲜血倾洒出一帘残酷。
原本拿出匕首只是想威逼他留下。可是这会儿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和自己较劲赌气,又或者是对他的挑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不回头,她就真的死在这里。
真的死在这里,强行在他心里印在一个血色的痕迹,让他永远不得解脱。
白熙顿住脚步,轻声叹息。
苍楚镜握匕首的手也渐渐松开。
却见白熙取出一只小瓶子,抬手一扔,小瓶子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度,苍楚镜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握住了小瓶子。
“这是金疮药,”白熙淡淡地解释道,“郡主的脖子流血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他怎可如此冷酷无情,一丝希望也不留给她。
苍楚镜颓然坐倒在地。她哭泣落泪,不能换取他的一丝怜惜,她自尽流血,他便给她疗伤的金疮药。
小瓶子上的青色花纹弯曲成讽刺的弧度。
匕首“哐啷”落到地上。
苍楚镜失去了自尽的勇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