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国郡主出嫁的前夜,夜似墨染,星辰微现。
烛灯昏黄,铜镜朦胧,萧盏端坐在妆台前,苍白清减,如误落凡尘思归心切的仙子,似只待风起便要乘风而去。
远山眉,秋水瞳,青丝如瀑。
碧喜仔细地替萧盏疏理着垂落的乌发,默默无声。
“真的不见国主么?“碧喜忍不住问。
“不见。“萧盏简略而肯定地答。
国主在院子外站了一天一夜,任是谁人劝解都不肯离开。心急如焚的蕊夫人却因着萧盏“陈佰姓者皆不可入府“的命令,在郡主府外,也陪着坐立不安地在郡主府外守了一天。
虽然拓国上下无人不为郡主不平,可是郡主决绝地将国主拒之门外,未免让人以为太过心狠。
“可是——“碧喜知道,郡主虽然说了和国主从此决裂的话,并且说到做到,可是看着郡主日渐悲伤的眼眸,碧喜真真为她心疼。
“既然当初能狠了心,那般决绝。今日又何必来重续旧情。若真舍不得,又怎会那么样做。既然作出决定,就得遵从自己的选择,选择了做君王,就得足够狠绝。萧煜他果然还是学不会。”萧盏轻声评论。
弦月渐亏,夜浓如墨,凉如水。寂寥清冷的夜色里,却有淡淡的温暖隐匿其中,薄如萤火之光。
“碧喜丫头,你先回去休息吧。”萧盏突然开口。
“郡主不要碧喜陪您么?”碧喜停下了梳头的手。郡主表面淡定强势,什么都不说,可是碧喜知道,这离家的前一夜,最是回忆浮现,漫长难熬。
“不用,你去休息养好精神,明儿还得一早出发。”萧盏从碧喜手中取过梳子,捋过一捧墨发,执了象牙梳缓缓梳下。
“碧喜不累。”碧喜倔强地说。
“退下。”这次换作了简短的命令。
萧盏很少冲着碧喜说重话。难得如此,更显她心绪不宁。
碧喜不敢违逆,离开院子前担忧地回望了一眼。
窗烛剪影,寂寞凄清。
萧盏梳着发,朱唇微启,清歌绕梁。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需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fei。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清越低回,余音缠绕,连绵无边。
墨夜深处,白熙踏月华而来,接过萧盏手里的象牙梳,捧了她亮泽如缎的发,细细地梳着。
萧盏睫羽微敛,凝神缓歌。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未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推被,都将*,藏头裹面,不怕睡多时。“
一字字地打在白熙的心上,恍然开出一朵朵的青莲。又似凉春白雨,滴滴落水间,漾起波纹连绵。
一曲唱罢,萧盏却似乐中仙,引魂而歌,沉醉其间,默默无言。
“为何唱如此凄婉的曲子?“白熙轻轻问,眼眸里绽开着点点温柔。
萧盏偏了头望着他:“我难过。”声软含嗔,有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依赖。
白熙没有说话,捧起萧盏润泽的乌发,翻手缠绕,轻轻绾了个髻,取下自己发间的衡簪,插入萧盏的发间。修饰全无的羊脂白玉簪,更衬得萧盏乌发如泼墨。细窄的簪侧,刻着只小小的芙蕖。
他就像和煦的风,暖和的温泉,忍不住想要靠近,汲取他的温暖,可是他的温暖只有薄薄的一层,靠得太近,触摸到的是温暖背后的凉薄,于是想要用自己的手,给他以温暖。似乎这才豁然明白,两人相近,相互取暖的道理。
白熙突兀地说:“我此番悄然来左都,不能久留,天明之前需得离去。左都距离画京城甚远,沿途劳顿,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萧盏埋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为什么这里竟会有些舍不得。
白熙沉默,似在等着她说什么。
她该说什么?道别,惜别,还是舍不得?
“萧盏,你忘你还欠我一个答案。“看着茫然无辜的萧盏,白熙提醒,皱了皱眉。
“答案?“萧盏疑惑。
“萧盏,看着我的眼。“白熙蹲下身来,和萧盏齐平。
萧盏认真地看着白熙,他淡泊恹恹的眸子里此刻凝结着坚定。他说:“萧盏,你可信我,可愿随我离开?“
那日的纷纷繁繁的梦境,只道是虚幻的梦魇。原来,这混沌的虚空中,还有他是唯一的真实。
萧盏平淡却坚定地说:“我信你。我愿随你离开。“衷心的誓言,从不需要瑰丽的辞藻修饰,夸张地表露情感。
十指相握,白熙字如棋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盏眼波漾漾:“我信你。“
一个“信“字,胜过浮生华梦千言万语。
望寂寥苍穹,孤月浮动。看烛火暧暧,人影成双。
铜镜叠双影,相顾无言,刹那胜千年。
月渐西沉,却不知如何道别。
白熙说:“我走了。“
萧盏说:“我等你。“
只此一言足矣。
次日,拓国郡主远嫁北域朝。
国主亲送,百官齐至,百姓接踵摩肩夹道相送。
十里相送,红艳艳的送亲车队一望无边。
车里的萧盏却浑然无觉,心里满满地装着白熙的话,似乎有千万只缤纷地蝴蝶飞来飞去。
整个送别仪式,萧盏魂不守舍,止不住眉开眼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萧煜的难过。萧煜一直认为,再怎么闹,她也是他最亲的妹妹。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萧煜的心像是被勒了一道绳子,疼得喘不过气来。悔意如流水般涌出来,可是再一想,成大业就必得有牺牲。咬咬牙,沉静地主持了整个仪式。
车队缓慢地行出了左都城。
拥挤在城门口的百姓渐渐散去,没有人留意到,高楼之上,弈骁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