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闵正音是惊怔,她却是坦然。
遇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用这种法子得到药谱,绝对是意外之喜,不知为什么,她笃定他不会讨回。可是举手之间,把毕生心血送出,任谁也无法淡漠。不知隔了多久,闵正音终于苦笑出来,喃喃的道:“你这丫头,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竟摸不清你的路数……”
锦颜保持微笑,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咬了咬牙,道:“去罢!”
锦颜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福下身去:“多谢闵先生!”停了一停,又问:“这事儿,除了林伯伯,我会尽量瞒着所有人,可是我身边的人似乎很多,若是瞒不住……对先生可有什么防碍么?”
闵正音细瞧着她,道:“能有甚么妨碍?我所知所学,难道是一本书就写的完的?我自己难道会中自己的招?”
她便一笑:“那就好。”细细的把书藏好,理好衣衫,重又向闵正音施了个大礼,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闵正音当然不会中自己的招,她也不在意闵正音会不会中,她要对付的人,从来不是闵正音,她只想要自己人不中闵正音的招就好。陈景望向来以已心度人,所以他绝对不会想到,闵正音竟会把药谱给她。所以就算这时候迎头撞到陈景望,她也不怕他会搜身。陈家最大的武器,就是闵正音,这样一来,等于是釜底抽薪。
其实闵正音说的对,他腹中学识,不是一本书就写的全的,他若想对付她们,随时会有新办法。闵正音用药极工心计,对人心也极为了悟,他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性子孤拐的老太,同谁都不来往,却在无意中救了个落水的孩子,从此之后就将他视如已出,处处照顾,甚至到最后,倾家荡产帮他成家娶亲……他说,如果一个人无意间对另一个人付出了太多,没有办法收回,就会不由自主的把他当成自己人,身不由已的投进更多。
当时,他的结论是,人同此心,就为着不吃亏,所以吃了更大的亏。
可是,若是这事儿到了他自己头上,他会怎样呢?把倾注毕生心血的药谱送了她,算不算是付出了太多?那之后他会怎么待她?她不求他能为她不听陈家的话,只求他不要真心对付她就好。
……………
这药谱很厚,里头分门别类,写的极细。闵正音即便用毒,也讲气节,他从来不配沾唇就倒的致命毒,也不配累积而发的慢性毒,但只是不配而已,药谱上却是有的。其实她早就翻的熟了,只不过前一世时,为着讨陈景望的欢心,只挑着他想要的东西背下来,好些都记不全,所以这一回,便把前世没背过的,从头细细的背起来。
同时还得留意陈景望会有甚么动作……其实也不用想,他还能怎样?不过是在锦玉的“未嫁生子”上做文章,他有张良计,咱们有过墙梯!
锦颜藏好了药谱,便去了锦玉屋里,看娃儿睡的正熟,锦玉斜倚在一旁,也闭着眼睛打盹。她轻手轻脚的才到了床边,锦玉就张了眼,笑道:“丫儿。”
她赶紧竖指唇上,嘘了一声,一边低下头来看那娃儿,肉乎乎的怎么看怎么爱,两边脸亲了好几下,娃儿才咂巴咂巴嘴巴,却仍是睡着。锦颜小声道:“小懒虫,就知道睡。”
锦玉笑道:“这么大,可不就是睡么。”
锦颜抬头瞥了她一眼,锦玉自从生了叶忘,只是一心照顾娃儿,倒像是把旁的事情全撂下了似的,瞧着整个人都是温柔婉鸾,眉眼肌肤明媚照人,那种女子特有的温柔美丽,直叫人移不开视线。
锦颜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道:“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给爹娘招个上门女婿?”
锦玉一怔,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好半天才低低的道:“想,怎么不想?不管怎么说,忘儿该有个父亲,爹娘也多个人照顾,而且……也省了外头的人嚼舌头……忘儿一辈子,还长着呢……”
锦颜本来只提个话头,没想到锦玉竟答的如此干脆,倒是愣了,停了一停,才道:“姐,我的意思,是想买个人回家,对外呢,就说是孩子的父亲回来了,只顶个名儿,堵住旁人的嘴,也给将来留个退路。”
锦玉愣了愣:“买个人?”
“嗯,银子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只消点个头,我就去办。”
锦玉只略略犹豫,便点头道:“好。”
锦玉平素极是温软,不想在这事儿上,竟能有决断。这事儿,锦颜早跟叶道方老两口提过,老两口也没说甚么。锦颜放了心,又说了几句,才退身出来,转头就去了铺子,见了贺朱氏,便问:“伯母,上回我问您的人牙子……”
贺朱氏笑道:“我早同他说了,你若要,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锦颜道:“那就借您的地方,请他把人带过来,也请伯母帮我长长眼,挑个合适的。”
贺朱氏早就听她说过这事儿,也不推辞,点头应了,一边打发人去叫,一边就同着锦颜回了贺家,不大会儿,就见一个黄皮精瘦的半老头儿,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老远就打了个千,道:“朱老板。”
两边寒喧,锦颜便拿眼来回看着那几个人。她是特意叮嘱了要没根没蒂的外乡人,又要十五往上,三十往下的。这个年纪的男人,只要手脚齐全,做甚么都有饭吃,桐洲又是小地方,好些店子并不要甚么人保铺保,找些活计也容易。若还沦落到牙行,多半真是走投无路的,但也兴许有些底子不干净,或者当真懒惰不正干的。她买回家是要长相处,还得借他扯谎,倒是得好好挑挑。
正一个个盯紧了细看,贺朱氏忽然咳了一声,锦颜回头,她便向那儿微一示意。
她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看上去并不十分瘦弱,脸色却很苍白,站在那儿,几乎有些站不稳似的,摇摇欲坠。但细看之下,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眼神也十分清亮。
锦颜犹豫了一下,起身就走了出去,拉过一个下人耳语几句,不大会儿,就见林庆之步履匆匆的过来,锦颜便拉他进去把那人的脉。林庆之细细的把了一会儿,道:“无妨。”只说了这一句,抬身就走了。
锦颜放了心,便问:“这个人多少钱?”
那人牙子笑道:“姑娘看上这个啦?这个人可是咱手里头最平头正脸的……”
锦颜耸肩:“我又不是买丫环,要这么漂亮做什么?”
“呃……”他只好改口:“他可是身强力壮,山上地里都是一把子好手。”
她问:“多少钱呢?”
那人牙子点头哈腰:“三十两。”
贺朱氏在旁,便笑出来:“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你看这孩子,能像趁三十两银子的么?”
人牙子笑道:“您老见笑了,莫说三十两,就是三千两,到了您老眼里,还不就是吹口气的事儿。”
贺朱氏道:“我不过是帮她牵个线儿,不是我要买,也不会帮她出钱。但怎么也是认识,能帮着成了事那是最好。不能让这孩子多花了钱,也不能叫你吃亏,你倒是实打实的说个数罢!”
两人对答,锦颜却瞧着那人的神情,他明明句句听在耳朵里,却似乎听而不闻,只一径的垂了睫,十分淡然,不像是寻常人。锦颜竟有些乍惊乍喜,心想难道运气当真这般好,居然拣到个宝么?正盯紧了他细看,却见他平白的一个趔趄,险些晕倒,急张开手在旁边人身上一搭,这才又站稳。
锦颜心里猛然就是一跳,急道:“这个人只怕病的不轻,我不要了,我还是再瞧瞧吧。”
贺朱氏应声道:“正是,病成这样,也不知能活几天,买回来只怕还要赔付棺材,倒是再挑个别人的好。”
那人牙子急赔笑道:“他是没吃饭有点头晕,哪有甚么病,要不然我打个对半,十五两卖给你。”
锦颜道:“我真的不要了。”
他又道:“要不十两罢,我真真不能再降了,我操心费力一场,总不能白送你吧?”
贺朱氏接口打价,锦颜想要插口,却死活插不进去。其实她是真的不想要了,因为她刚才看到那人搭手那一扶,虽然瞧不出是甚么门道,却必定是某种功夫……她只想买个听话好用的挡箭牌,却不想买个会功夫的大麻烦回去……没想到贺朱氏却误会她要压价,配合着说了起来。
锦颜清了清嗓子,正想再说,却见那人抬头,瞥了她一眼。锦颜微微一怔,只觉他双眼黑白分明,眼神宁定安然,绝不像是坏人……而且,竟似乎有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
就这么一迟疑的空儿,贺朱氏已经把价儿压到了八两,顺利成交。人牙子带着余下人的走了,贺朱氏便招呼下人,送他去洗澡换衣,一边笑向锦颜道:“丫头,我看人绝对不会出错,你信我一回,这肯定是个**正直的好孩子,一进门我就瞅着他了。至于病,那肯定不轻,但是咱们家现成的大夫,现成的药,怕什么,治好他就是了。”
锦颜简直哭笑不得,停了半天,才道:“难道你们家的药不是钱买的不成……”
贺朱氏哈哈一笑,全不在意:“那你给钱就是了,我让你贺伯伯给你抹个零头。”
“我……这……”锦颜简直不知要怎么说,到末了还是忍不住一笑,站起来走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