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从没像今天这样郑重严肃的看向过儿子,在她的记忆力,太子胆小懦弱,容易受人摆布。太子还小的时候,皇后为这个不知多犯愁,然而等她渐渐地从皇上那里攫取到了一定的权利时,皇后反而暗自中纵容了这种怯弱。
皇上总会走在她的前头,历史上也不知道多少位太后娘娘垂帘听政过,并不只差她这一个。
与性格暴戾,难以顺从的储君相比,胆小的更适合皇后去掌控。
但今时今日,太子接下来的话,叫皇后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这人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儿子。
“儿臣恳请父皇准儿臣辞去太子之位,儿臣在其位却无作为,有愧大雍朝历代先祖,有愧列祖列宗!”
“你住口!”皇后急忙看向宣帝:“陛下,这孩子一定是糊涂了,您千万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
宣帝沉默不言,安安静静的听着儿子的解释,对皇后的急恼丝毫不予理会。
皇后见此情况,连带着对太子也恨了起来,说话骤然间尖酸刻薄起来:“你知道为了叫你坐上太子的位置,当年母后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个位置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想想母后多年来的含辛茹苦!太子说什么愧对列祖列宗,真真是可笑之极,你行的端做的正,有什好愧疚的?难道就因为孝义亲王不发一兵之力,白白捞到这莫名其妙的战功,你就受不得,也做不得太子了?哼,这话说出去,满朝文武不会有一人说你太子胸怀宽旷,只会唾骂你无能怯懦。连母后都要为你蒙羞......”
太子默然良久,就在皇后以为儿子会改变心意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口道:
“母后说这些儿臣都明白,儿臣只是觉得,太子的位置原就该属于文皇兄,是我窃取来,白白做了这些年!”
话音才落,皇后的一巴掌便腾空抽来。
太子明明感到掌风就在耳边,下意识紧闭双眼,可等待良久,却从不见痛处在脸上袭来。
他诧异的一睁眼,就见父皇抿着双唇,面无表情的攥住母后的手腕,二人正在僵持状态中。
“父皇......”
宣帝用力将皇后甩在一遍,全没顾忌皇后腹中的胎儿。
皇后被闪了个踉跄,勉强站稳,不敢置信的盯着皇上:“陛下......”
“太子,今日的话你可想好了?若朕真的免去了你太子之位,你不会后悔?”
话一出,皇后打了个晃儿,瘫在地上不能自已。
她了解皇上的性子,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就一定是有了主意。
皇后满心期盼的看向儿子,希望太子能在最后迷途知返,收回刚才的话。
可她看到的,却只是太子轻微的冲宣帝颔首。
郑离远远的躲着,一声不敢吭,觉得自己今日能不能走出内殿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皇后歇斯底里的狂笑,头上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在不断摇曳:“陛下,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是不是?我们娘俩儿主动为孝义亲王腾地方,现在是东宫的宝座,接下来臣妾的皇后之位,是不是也要拱手相让?”
宣帝冷冷的看了她半晌:“文儿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朕相信,他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是啊!在万岁眼中,孝义亲王比这些儿子加起来还强百倍。可恨臣妾没那个本事,加上肚子里这个,还不能换来万岁的怜惜。”
“皇后不用说这些刻薄的话。”宣帝道:“当年如果不是你,元后不会死,文儿更不用避难躲出宫落发为僧,太子今日所做,未尝没有替你还债的意义在其中。”
皇后脸色骤变:“皇上,你这是在说什么呀!臣妾冤枉!”
“朕说的是实话。你真的以为元后的死,朕没有半分察觉?这些年,朕一直念着旧情,不肯将你的罪行公布于众。朕过去曾真心希望***朕管理这个国家,可现在看来,太子做个亲王尚可,面对如狼似虎的西夷,除文儿能为朕分忧,这些皇子中再难找出得力之人。”
皇后急道:“皇上怎么就断定臣妾肚子里这个无法替陛下分忧?您要罢黜太子无妨,可臣妾恳请陛下立臣妾腹中子为太子,安抚朝臣百官之心。”
宣帝冷笑:“安抚?百官?皇子年幼,难道皇后对垂帘听政仍旧念念不忘?朕今日就告诉你,朕要为过去错误的行为负责,皇后也是如此!”
他正要高声叫喊大太监安盛,却见郑离躲在一旁,遂改了口:“郑书女,你来拟旨!”
郑离躲不过去,只好躬身答应,从不远处的桌案上取来执笔。
“太子敦厚纯善,然能力平平,自知无法担起东宫重任,愿请辞让贤。今朕应许,罢黜太子东宫之位,加封其为常山亲王,封地百邑,世代罔袭,享亲王之号。”
郑离的笔尖顿了几次,勉强写完了这份奏折。
太子虽然失去了最尊贵的称号,但皇帝替他和他的子孙保住了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一次,皇后再也撑不住,彻底昏厥了过去。
殿外太后等人听见皇后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尖叫,忙进来查看。郑离双手捧着诏书,太后一眼便瞧见了这个,夺手抢下,从头到尾读过后,大吃一惊:
“陛下真下了这个决心?”
“儿臣年轻时不听母后劝阻,害了元后,害了文儿,如今不能叫这个女人再害了我大雍江山。”
太后欣慰道:“你还不算糊涂,哀家见了这样明白,也不枉辛辛苦苦保护了文儿许多年。”
想到年轻时候自己对太后的怀疑,宣帝不禁暗自惭愧。
圣旨一下,满朝哗然,彭晏等纷纷上书请皇帝三思,但这些奏折都被驳斥了回来。加上西北战况明朗,上官家族长之子与孝义亲王结为异姓兄弟,更将唯一的同母亲妹妹送进长安联姻。
渠勒不甘落后,誓要和孝义亲王缔结姻亲之好,将本国公主嫁给殿下为侧妃。
西部边陲十几个小部落纷纷投诚,愿年年朝贺,岁岁进贡。
彭晏等暗自联络皇后,但宫中消息闭塞,只听说皇后被幽禁在了丹霞宫待产,皇上不准任何人见她。
娘娘身边的大太监徐云因侍奉不周,万岁爷赏了他五十大棍,没等打到一半儿,这个嚣张了十几年,在后庭中也算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凄凄惨惨的去了。
据说,最后只用了一张席子草草的裹挟了,被丢去了乱坟岗,末了,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这些年来,孝义亲王对元后的死耿耿于怀,培养出他自己的势力后,一直在暗中查访元后死亡的真相。阴差阳错,被孝义亲王研究出来的解药,反而成了救常山亲王的稻草。
常山亲王解毒后,很快从东宫搬了出来,他在这个宫殿住了十几年,度过了人生中童年与少年时光,可走的时候,只抬了三四个箱子,东西少的可怜。
太子良娣柳宛筠封了常山王妃,岳三娘成了侧妃。
常山亲王的心上人静园姑娘一场大病,悄无声息的去了,连尸首都没有,她身边的冯妈妈更是不见踪影。
年底将至,宣帝为安抚皇亲国戚,大肆封赏了一批晚辈。各家欢喜异常,对皇帝越发忠心耿耿。
武贵妃出来主持大局,雁妃娘娘养好了身子,皇上体恤她丧子之痛,进后宫十次,四次都是歇在栖鸾殿。武贵妃一改过去的醋意,不酸不恼,反而用心照顾怀孕中的余婕妤,待洛妃、蜜妃等也十分友善。
年下家宴上,皇后依旧没有出席,可丝毫不影响皇帝的好心情。朝中喜事连连,辽北旱情得到缓解,百姓返乡,这个年风调雨顺,和去年截然不同。
许久不露面的锦婕妤趁着宣帝心情大好,请旨想收郑离为义女。
雁妃等人一开始都觉得锦婕妤这是异想天开,说了没头没脑的混话,只有武贵妃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
宣帝的答复惊呆了一干人。
郑离一夜之间,从小小的锦川县令庶女,变成了锦婕妤的义女。虽然不曾有名号,但好歹也抬高了身份。
襄阳王府忙请旨求婚,万岁爷大笔一挥,亲自指了个黄道吉日,就定在年后五月。
武贵妃自从复宠后,变化极大,对郑离这个“远亲”也甚是友善。听说她想接槐嬷嬷出宫养老,二话不说便允了,还有小宫女花镜,也跟着郑离出宫去过安稳日子。
至于花缘,听说有人在嬉春殿看见过她,那里是供养先帝太妃的地方,和冷宫也没什么分别。
襄阳王府的三少爷借着给太后请安的理由,时常进宫。太后只一见他就要调侃郑离,郑离就算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也难免要脸红。反而是三少爷,脸皮子厚的紧,说话又讨太后喜欢。太后爱屋及乌,郑离在明瑟殿的日子越发的顺当。
三少爷是个有心的人,他接回了郑译,将小家伙养在襄阳王府,世子妃可怜郑译的身世,待这孩子视如己出。郑译依旧不能开口说话,但世子偶然见了这家伙,说他是难得的练武材料。
三少爷时时带来宫外消息,两个人的感情也一日千里。
四月,郑离带着槐嬷嬷和花镜出宫,被岳家接回了青龙坊。房氏的肚子大的惊人,大夫都说是个双胞胎,弄不好还可能是一儿一女。
房氏也算苦尽甘来,知道郑译找到了,这才破涕为笑。当初丢了孩子,房氏几乎没小产,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
郑离心中愧疚,连忙编了个故事瞒过了大伯母。
原来太子被黜免,彭晏等都受到了牵连,皇后嫡系也人人自危,岳云却靠着那一次焰火的功劳,早受到宣帝器重。
回返青州之后,岳云在当地办了几件大有作为的体面事,皇上从奏折上得知,对岳云大加赞赏。
他便成了少数没被皇后牵连的人之一。
如今郑离即将加入襄阳王府,岳家乐得卖这个好,所以将郑离接回大房这边,只准备将青龙坊做出嫁的娘家。
五月,襄阳王府下聘抬聘礼,丰厚的聘礼叫街上的百姓啧啧称赞。岳家帮衬的陪嫁更是不同凡俗,武贵妃家不甘落后,也帮着准备了四抬,都是名贵的珠宝首饰,金银细软。
再有锦婕妤的贴补,洛妃娘娘等人的赏赐,郑离的陪嫁丝毫不逊色于襄阳王府的聘礼。
这日一早,槐嬷嬷穿着棕红色的喜服,吆喝着院子里一干小丫头,花镜、芬儿、翠儿三人忙的脚不点地,屋内院中的来回跑动。房氏挺着大肚子,指挥着喜婆尽心给郑离上妆。
少女的皮肤本就娇嫩,经过胭脂点缀,更觉如五月的阳光般明媚。大红色的龙凤褂裙上绣满了富贵吉祥的牡丹做花边。
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一生只得一次这样的吉服。
她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槐嬷嬷亲手挽了郑离的发髻,举起铜镜,轻笑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房氏笑眯眯的跟着点头,花缘、芬儿、翠儿等嘴角咧着,小小的闺房中透着无限幸福。
忽然,门外爆竹声想起。
“大奶奶,姑爷接亲的轿子到胡同门口了!”
喜婆忙将红彤彤的盖头蒙上,郑离一手挽着房氏,一手扶着槐嬷嬷,身后三个小姑娘有条不紊的跟着。
这一脚踏出去,俨然崭新的人生。
郑离即将和过去作别,等待她的,必定是新的旅程。
她相信,她会活出自己的味道,因为......
幸福就在眼前,近在咫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