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司长早已瞧清,他实非那宽仁厚道之辈,因此见他摇头,也未曾松气,只小心翼翼地问:
“司长愚钝,再猜不透殿下隐忧,不留后患,不好吗?”
陈暮成负手而立,淡道:
“一气杀之,何其的简单,司长眼中,我可是暴戾恣睢之徒?亦或是有些暴虎冯河?”
弓司长连忙道:“不敢。”
瞧他神色淡淡,料想他是不信,便又拱手道:
“殿下行事,自有各人的道理,司长虽猜不透,也不会起那随意论断的邪心。”
陈暮成拍了拍他:
“你果真明白,也不枉费我认你作兄弟。”
弓司长噤默了一会,岔开话:
“只请殿下解个惑就是了。”
陈暮成往窗前一立,隔着雪湿纱窗,望日渐昏:
“不杀之为快,自然是有不杀的好处,如今唬住了他们,暂且是不敢多说,待回了神,自然便有好些有碍我名声的话传出。”
以弓司长之智,竟不能明这话中意,他茫然似稚童:
“殿下说话,日渐的高深,既是损伤殿下清誉,好处又从何而来?”
冷雨斜风,搔得竹影摇摇,映在陈暮成面上,生了阴霾似的,显得愈发诡异莫测。
又有股子邪风,从窗棱,窗缝……拼命往里间钻,跑进他袖子里,将他玄色的袍袖鼓得大垮垮的,一眼望去,竟似枝丫上栖着的墨黑阴沉的乌鸦,起兴时的高飞,纵然是“呀……呀……”的叫唤,也比不得寻常雀儿活泼,有些荒烟衰草,万木皆枯的死寂,是不吉祥,不称人心意的。
陈暮成道:
“我在太子与四皇子间周旋,近日又招兵买马,招贤纳士,虽说皆是暗中的行事,可难保不会引人注意,如今听得我杀了这厨子,再让人传出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言论,便只当我是那贪美色的庸人,成不了事,便也对我松了警惕。”
“可……”
可这般行事,岂不是将昭和公主推到明面上,挡箭牌似的。
弓司长心里惊疑乱窜,他嘴上说着情根深种,可这行事想法,件件都是为对方招祸似的。
哪里是爱呢。
若是爱,该如火猎猎,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满腔热意,又该似澹澹水,源远流长,绝非一时之兴,明澈清新,能见本心,若爱,是尊重,是宽容,是理解,是想要靠近,又畏惧靠近。
一旦爱上,倾心相互都来不及,怎舍得她受委屈?
弓司长正想着,又听得陈暮成说道:
“况且这话若能入公主的耳,也当我容不得人指桑骂槐的说她,也是向着她的一片心真,此乃一石二鸟之举,能双全,岂不大好?!”
弓司长盯着窗外的白雪压枝,心也恰似这枯桐叶落,冻死似的。
他分外地小心,不是知己之谊,是君臣之别:
“若是对着不明事的庸脂俗粉,这套倒也罢了,若用在公主身上,究竟不妥当。”
陈暮成转过身:“哦?这不妥从何说来?”
弓司长愈发小心翼翼:
“以公主脾性,只怕不惯这风头,她又是有几分智慧的,若是猜到了殿下用意,难免又多生抗拒之心,最怕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也是这个理儿。”陈暮成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你召几个人,还是将今日在场的,都警醒警醒,莫让他们乱说,若是有格外快嘴的,索性杀了,既是流言毫无用处,也省得白玷污我好声名。”
弓司长听着,忙应了下来:
“都是乡下人,没多少见识,禁不住吓,您放心,私底下敲打敲打,保管就嘴严实了。”
陈暮成听着,也不说话,只又面向窗外,出神似的。
弓司长也不敢叨扰,踟蹰了一会儿,便躬身抬手,默然退下了。
却不知道,待他远离了,陈暮成眼里似霜重雪冻,春风拂来也不化。
他嘴里淡淡几个字,便有黑衣身影应声而下,细聆他吩咐,便向着弓司长退去的方向,前脚随后脚的去了。
弓司长心里纷乱错杂,焦心于今日之事,没留意脚下缓慢。
待挪到一处,已是日薄西山。
四下观之,残照昏昏,竹影又重重,一时见不着个人,只隐隐遥遥觑见一小潭碧池轻漾,被皑皑白雪捧在其中,却未被严冰遮覆,澹澹清清,又蒙上日暮霞冉,有镜花水月之空静。
弓司长不免起了游兴,想着这秀丽自然,倒可解心中烦忧,便向那处走去,隐隐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也只当是风吹叶摇,未曾在意。
却是又多行了几步路,才听清了,那窸窣哪里是花草摇曳声,分明是宽衣解带的动静。
有女子娇喘连连,连笑带啐:
“死鬼,急色鬼投胎,也不知寻个遮风的地方,我若冻坏了身子,看我恕不恕你。”
又听得男子急不可耐的粗喘:
“哪处冷,我替你捂捂……是这一处不是?还是这一处……待会子,有你叫热的。”
弓司长家中虽尚无妻室,可风月情事也渐通,听了两三句,怎不会立刻便明白,这分明是对野合的鸳鸯。
他当下便红了脸,抬腿便走,脚下却处处留意,生怕踩了枯枝,绊了碎石,惊动了两人,彼此都尴尬。
分明是那男女丢人现眼,他反倒像心虚似的。
弓司长正恨不得快快离了这是非之地,却又听得那女子娇声作问:
“你莫着急,我要先问你,今日你替殿下当差,不过送几件东西,该最轻巧容易的,怎的归来时,面色竟比大雪还惨白?我当你受了刑,着实唬了一跳。”
弓司长停了脚。
男子连连叹气,不耐得很:
“这会子你竟提起他来,煞风景得很。”
偏那女子不依饶,非要男子说个前后明白。
那男子本就憋了一通邪火,这当口被打断,哪里深想好歹,只速速地说,全当了一桩事,说完好泄火:
“罢了!罢了!再拗不过你,你听着,往后殿下跟前,多长个眼鼻子,若缺了心眼,笨拙讨人嫌倒还罢,最怕突然丢了命,还想不通哩!”
说罢将今日所见之事,又添了许多油醋,讲与她听。
女子听过,也不知是冷是惧,竟打起寒颤:
“虽说做主子的,照理也轮不到我们多说,可我有些忍不住,哪有这样的主子,半句不对付的话也听不得,可怜一条性命。”
男子也叹气道:“可不是?要我说,他要真攀了那高位,也许是个暴君,要防人口,堵人嘴的……”
弓司长听了,自然大惊,赶忙轻咳一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