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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这一节课是英语课。

上课铃声刚刚响过,英语老师就走了进来。她的微笑总是那么自然、亲切,让大家都喜欢看。上了讲台之后,她整个人仿佛都在节日的欢快之中,那双眼睛,热情洋溢而又真挚自信,要把这内心的感动分享给下面的每一个学生。陈思突然觉得,她是一位很美的中国英语教师。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她,等她说话。她看着她的每一位学生说:“同学们,我们一中要进行英语书法比赛,每一个人都要参加。凡是选上的,能贴在我们的展室里展出,全校的学生都去观看学习。最后,选上的,还要在展室里聚一聚,在自己的作品前合影留念。”大家听了,都想试一试。王老师就给他们每一个人发了一张又长又宽的练习纸,并嘱咐:“一定要认认真真,拿出你的最高水平,千万不要写错了!”他们就按照她指定的内容,各自开始奋斗。

关蕾的书写速度快,所以,不长时间就写完了。她收起笔,拿起自己的作品“欣赏”时,陈思还在半路上磨蹭,他不禁想要咂舌:她说话快,反应快……什么都快啊!他歪着脑袋,凑近一看,果真写完了,每一个字母都线条流畅,落落大方……尤其是长长的“f”和“g”这两个字母,写得漂亮极了,线条舒展、优美,如行云流水,简直比英国人写得还要好啊!……关蕾人长得漂亮,她的字母也长得漂亮。而且每一个都不相上下,一气呵成,真叫人羡慕啊!自己在她旁边,总是灰头灰脸,还笨手笨脚……唉!陈思忍不住叹息着,又急忙缩回脑袋,赶快写。

刚写完,关蕾就把他的“书法作品”抢了过去,她似乎在旁边已等候多时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下,面露喜色。这时,下课了,她高兴地对陈思说:

“陈思,你写得挺好的!”

“真的?”

“真的!”

“没有你写得好!”

“差不多吧。”

“你还写得那么快……比我快多了!”

“陈思,我觉得你能选上,一定可以的!”

“真的吗?”

“我对你还说假话?”

“我怕我选不上……但我觉得你肯定能选上,……你写得太好了!”

“是吗?我觉得我们两个都能选上!”

“嗯!”

这时,关蕾起身出去了。陈思就在教室里转悠。同学们大都出去了,但他们的“作品”都还留在课桌上,陈思就大体看了一下,发现关蕾和自己的作品确实要好看一些,信心就加增了许多。

第二天上英语课时,王老师宣布了优胜者名单。共有9名,关蕾和陈思都在其中。关蕾说得一点都没错!

展室在三楼。接下来,就是去看展览。

当陈思随着自己班的队伍往上走的时候,始终沉默着,一声不吭,可他的心在愉快地跳动着,在独个儿体会着成功的喜悦。有“参观”完的队伍往下走,和陈思班的队伍相遇,楼梯变得很拥挤,杂沓的脚步声似乎让整座大楼微微颤动起来。

一条条“长龙”在楼梯、楼道逡巡、扭动,井然有序,互不打扰。老师都在“龙头”、“龙尾”,或者“龙爪”附近,威严而又慈爱,那一张张面孔,让人想起风雨中的泰山。

一进展室,陈思就急着寻找自己的“代表作”,贴在哪儿呢?现场一位老师用标准的普通话很有耐心地叮嘱:“每班最多观看分钟,从东门口出去,整队下楼!”陈思终于在北面的墙上找到自己的这个班——初二.三班。一张长方形的大红纸上用毛笔写着9个熟悉的名字。陈思就找到了自己的和关蕾的“作品”,不禁怦然心动,很有成就感。“欣赏”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看其他人的作品,左看看,右看看,悠闲得像是一尾喜欢吐泡泡的小鱼!……

然后出去、整队、下楼……

最后一节课上课之前,王老师又把他们九个叫出去,在自己班的作品前,师生合影留念。面对镜头,陈思却惶惑了,是微笑呢?还是沉静?是充满自信呢?还是成熟洒脱?……正胡思乱想间,镜头就定格下来,再不能更改一丝一毫!

当时,陈思还不能意识到这张照片的重要意义。这是他和关蕾唯一的一张合影。多年以后,当他打开影集,找到这张照片,不禁唏嘘万千。照片上的他额头发暗,像是许多年没洗一样。一身粗布蓝装,都是用最差的敌盖棉布料做成的。由于换洗过多,暗淡无光,在照片上轮廓模糊,混混沌沌——又过于宽大,统统“不由分说”,就套在了他的身上。上衣不知是妈妈的,还是爸爸的,还是别人给的旧衣服,袖子实在太长,只好卷起来,在手腕上像两个不对称的箍——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转世!或者,像一个拾垃圾的,恰巧路过这里,偷偷混进来,弄假成真!但是笼罩在脸上的悲哀与贫贱是遮挡不住的,像是一堆垃圾自由散发出来的气息……

而在他后排最右边的关蕾大不一样!她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精致的小毛衣,青春、时尚。圆圆的领口和袖口都有暗红色的花边,如蝴蝶展开的翅膀。扣子的造型优雅、别致,在毛衣上乖巧地发挥着作用……这使她像一个小公主!……她的裤子正是暗红色的那一条,从前面女生的遮挡中隐隐露出来……而她的脸庞,青春、完美、迷人,找不出一点瑕疵,正是男孩子喜欢的那种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多么善良,多么纯真,像是春姑娘的眼睛一样,如梦如幻,具有唤醒和鼓舞一切的美丽的力量……

(十一)

这次放学回家后,陈思一走进堂屋,就听见爸爸妈妈两个人坐在堂屋中间窃窃私语,脸色诡秘而又冷漠。隐约听到什么“农转非”。他们先后看了陈思一眼,没说什么,但脸上传达的意思是这样的:不要听我们谈话,一边儿去!写你的作业去吧,也不要问我们。在这种情况下,陈思就从来没有问过他们,没有胆量,也没有兴趣。

写完作业时,饭熟了。屋内的灯光很亮,照得如同白昼,到处清晰可见。外面夜色浓浓,就是进不来。这光是头顶上一根长长的洁白的灯棍儿发出的,据说它叫日光灯。但陈思曾暗自比较过,这光比真正的日光,也就是阳光,要白,要冷,几乎没有一点温度,像是很亮很亮的月光。它们更不可能像阳光一样分解成七种美丽的颜色,不会形成彩虹的。这灯是陈思上初中前,父母特意为陈思换的,防止他的眼睛继续近视。在上小学四年级时,陈思就戴上了眼镜。由于酷爱读书,视力不断下降,父母很是着急,就换上了这种亮度很高的灯。回想起以前的灯光,陈思不由发出感叹:那个灯泡悬挂在头顶,像一个通了电的剥了皮的桔子,它的光辉昏黄昏黄的,让人一进屋,就仿佛处于黄昏之中!

现在每一个人,都处在灯的宁静的光辉之中,吃着饭。

吃着吃着,陈思觉得自己幸福极了!这灯光,这饭菜,这不声不响的圆圆的饭桌,这周围的一切,以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物,都是免费的,可以尽情地享用,不用交一分钱,以后也不用交,真是享受啊!虽然有几次,母亲故意板着面孔,向他开玩笑,说等他长大了,能挣钱了,要每月给她发工资,每月得发多少钱呢?把几十年来对他的养育之恩一一还给她。第一次,还真把他下了一跳:她是妈妈啊,这还要钱?怎么个算法?能还得清吗?他疑惑而又难为情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但母亲转而低下头来,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品味着,脸都红了!她还真怕吓着陈思呢!陈思这才知道母亲是在开玩笑,并没有动真格的。

后来,陈思也曾几次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到底以后每月给父母发多少工资呢?想来想去,总是定不下来。但有一个意念被肯定下来,而且愈加强烈,那就是等她和爸爸老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们,决不能让他们白白疼爱了我,他们给我的,我,都要还给他们,要还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大家都在吧唧吧唧地吃着饭,随意地吃,和往常差不多。只是偶尔,爸妈的眼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他们似乎有些话要说,且是要对陈思说的,但却忍住,不说出来。是考虑得不成熟?还是时候不到?陈思有意无意地胡乱猜想着,没个结果。

爸爸还是第一个吃完。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到硬沙发上就坐,而是做到了离陈思很近的一个大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和蔼可亲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八仙桌,就像在看着陈思一样。他在等。

妹妹刚吃完饭,妈妈就急忙对她说:“永健,你不是写完作业了吗?那你到珍珍家去玩吧!”珍珍的家就在他们家后面不远处,他们俩人玩得很好。她也上四年级。永健欢快地“嗯”了一声就欢快地向外走去,好像珍珍正在门口喊她呢!这个妹妹一写完作业就急着出去玩,从不在家里呆着,谁也拦不住。从不想着复习预习之类的与学习有关的事情,可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让陈思这个当哥哥的多少有点羡慕:她的脑瓜里的智商一定很高!大家都是这么认为,就是聪明,天生的,没办法!所以,不管她怎么玩,爸妈都支持。所以,刚才妈妈的这个命令就像是蝴蝶的翅膀,长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既好看又获得了飞翔的能力,这样,她一下子就没影了。

这时,妈妈也吃完了。她把手中的那双筷子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自己的碗上,像在搞艺术一样。眼里竟有一种浓浓的诗意,像雪一样纯洁。她饶有兴趣地看着筷子和碗,好像它们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是精美而又名贵的艺术品,很好用,更好看,值得一看再看,啊,总也看不够!

这样,就只剩下陈思一人在吃了。一人吃,两人看着,等着,陈思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饭量大,又吃得慢,实在没办法。饭量大,这是爹娘给的,天生的,没法改。但吃饭的速度可几乎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妈妈经常鼓励他,让他大量地吃甜食,他也喜欢吃,又从来不刷牙,所以,一嘴的牙齿都备受摧残。有些就被深深地打了一个洞,一直到牙神经——这可不好惹!它们都集中在口腔的左侧,一不小心有饭粒或菜屑落进去,它们就“蛰”陈思一下,提个醒儿。唉,陈思常常屡教不改!所以,陈思咀嚼吞咽时,一律用口腔的右侧。若是嘴里的东西稍微多了一点点,陈思就赶紧向有倾斜一点,歪着脑袋,谨防悲剧的再次发生。有一次,陈思麻木不仁,无意中触犯了,它们竟然“疼了”陈思一夜,让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流着口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个教训,记忆犹新,太深刻了!

但陈思此时还是加快了速度吃。他让他的舌头变得像一把高度灵敏的小笤帚,一有什么想不开的饭渣偷偷地往左边溜,它就闪电般地拦住,扫回来,像一个高明的守门员。陈思不愿意老这么慢吞吞地吃下去,太难看。

这时,爸爸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怕陈思真“出事”,便安慰他:“不用急,慢慢地吃,没人和你抢!我们不是都已经吃完了吗?”陈思一听,大为放心,这才慢下来,在父亲的关怀中,一口一口地随意吃着,再也不计较什么。

吃完后,满意地放下筷子,妈妈就开始收拾碗筷了。她的手脚麻利,快得陈思都插不上手。当她把一摞碗筷放到压水井旁的盆里时,陈思紧随其后,想帮妈妈洗。煎饼是她烙的,菜是她炒的,碗不能再让她刷了。可妈妈蹲下来,两手已插到冷水里,自顾自地刷起来,像没看着陈思一样。就这几个碗,不值得陈思再蘸手。陈思只好悻悻而归。

但回到堂屋里,他还是找到了一个“活儿”——抹桌子。仔细抹完后,他把小圆桌折叠,紧靠着南墙放好,又出去拿肥皂洗了一下手,擦干,这才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定,悠闲了,心安理得。这时,爸爸开始招呼他:“哎,永强,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说说。”他,望着她,那么近,面容亲切极了!由衷地笑着,合不拢嘴了。竟有点像一位历经磨难的孤寡老人,那么慈爱,那么温暖地看着他,像看着他最爱的一个人!陈思一下子很感动,爸爸很少这样的。他在家里从不和陈思开玩笑,他喜欢庄重,喜欢严肃,喜欢长时间眯缝着眼睛思考问题。只有家里来了他要好的同学或者同事,他才从那种独特的状态中走出来,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变得活泼、洒脱,那张笑容,时而含蓄,时而豪放,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极具磁性和感染力,震撼着这间小屋和小屋里的瓶瓶罐罐,角角落落。谁听了,都忍不住随着他,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陈思凝望着自己的父亲,又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此时变得深沉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在行政机关工作,是公家人,就是吃国库粮的。一般只有考上学的,才有这个资格,才能把自己的身份变为非农业户口,这就是农转非。就好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跳过去了,就变成了龙,跳不过去的,不管长得多大,都是鱼。很多人都想跳过去,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和从前不一样。除了考学这一条路以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就是如果父母都是公家人,或者父母中有一个是公家人,子女就有机会‘农转非’,但是名额只有一个,我们家也是。你和你妹妹只有一个名额,不用奋斗,不用考学,直接就能转上。你觉得这个名额是给你好呢?还是给你妹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