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放学铃响起的一刹那，陈思忍不住向关蕾深情地看了一眼，又急忙收了回来，怕惊动了她，也怕被周围的同学们发现。关蕾收拾桌面的速度比往常稍微慢了一些，一双思索着的沉静的手，像她的眼睛一样，脉脉含情。她并没有看陈思，可陈思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全都毫无保留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脉络清晰、毫发毕见，都像她的每一寸国土，及在国土上生活着的人们。
他们，不能说一句话。
收拾完之后，关蕾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整洁的桌面，站起身，随着人流，留恋着走开了。
陈思随即也站起了身。
走在放学的路上，陈思毫无疑问地，一直在想着她，满脑子里都是她。他知道，她也喜欢她，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大门是锁着的。他用钥匙打开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管什么都静止在那里，像在照片中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走在院子中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他的左上方，有两只纯白的蝴蝶在翩翩地飞动，陈思马上惊讶地停了下来。因为陈思觉得，这两只蝴蝶一定都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因为，它们飞翔的姿态实在太美了，好像一边飞，一边在跳舞，陈思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这么可爱的飞翔！它们在一起，左右翻飞，上下翻飞，转着圈儿飞，都是在一起飞，像在追逐一朵花！可这里，没有一朵花啊，那它们，究竟在干什么呢？它们一定在做着一件十分亲昵的事，彼此心甘情愿、欢欢喜喜！
有时候，它们在空中，欣喜地凑到了一起，像在接吻；可马上，又害羞地分开了，兴奋地扇动着翅膀，一起在空中翻飞、游移……它们两个一般大小，翅膀的颜色、大小、及优美的轮廓都完全一样……
……亲昵地凑到了一起，再亲昵地分开……再亲昵地凑到了一起，再亲昵地分开……陈思在一旁看傻了，看呆了，他觉得，这两只蝴蝶，非同寻常！它们是事先约定好了，还是在这里偶然相遇？它们不像在做游戏，也不像在过家家，那它们在干什么呢？
这样看了一会儿，陈思渐渐觉得有些尿急，便赶忙进了家里的厕所。出来后，又到“老地方”，急切地仰着头，寻找刚才那个空中的“风景”。可是，不见了，那亲密的一对，不见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陈思很遗憾——到哪里才能再见到它们呢？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突然，在那个小小的“天空”的不远处，发现了一只蝴蝶，正平展着它的翅膀，悠悠地往下落，……那另一只呢？再仔细一看，不是一只，是两只，正是刚才那两只纯白色的可爱的蝴蝶，只不过，其中一只，已紧紧地趴伏在另一只的上面，两者结成一体，一起悠然地往下落！它们的翅膀，都完全展开了，像撑开的风筝一样平整，像花瓣一样洁净……完美地贴在了一起……
它们停止了飞翔，也不愿滑翔，安安静静地，以一种虚幻的速度，飘飘悠悠地往下落……
也许蝴蝶的身体实在太轻了，就是两只加起来也微不足道，它们下落的姿态很慢很慢，不易觉察。但是，美极了，它们这样巧妙地合在了一起，是一种最美的飘落，是另一种形式的飞翔！……
一阵风吹来，它们合在一起的身体，就随着微微“荡漾”着……
不一会儿，又停顿下来，在空气里稳稳地漂浮着……
这时，周围的每一处景物：点缀着白云的蓝天、沉默的地面……邻居家的大树、树上的叶子、四周的墙、矗立着的楼房……都是入迷的倍感幸运的观众，团聚在它们的周围，静静地关注着，欣喜着，专心致志，渴望深入地了解，渴望知道一切……
……而它们，只沉浸在从内心里散发的宁静中，不为所动！……
这时，陈思才感觉到，原来这两只蝴蝶——相爱了！
两只幸福的蝴蝶！
而自己能和它们相遇，这可纯粹是个偶然，他很喜欢这个偶然！真是一饱眼福，而且，还是免费的！
这两只蝴蝶，在静静地飘落，飘落……
似乎飘过了很多天，飘过了很多个世纪！……
最后，它们落在了满是沙粒和尘灰的粗糙的地面上，依然一动不动，依然平展着翅膀，好像一起睡着了，沉沉睡去。谁都舍不得去惊醒它们。
陈思在一旁痴痴地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很小心地呼吸着，生怕惊动了它们。
后来，因为肚子饿了，他只好蹑手蹑脚地绕过它们，来到堂屋里，开始找饭吃！……
（二十）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陈思到了家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就来到屋门的左边的镜子前看自己。
从正面看，自己的模样还看不出有什么“劣迹”，可是稍微偏一下脑袋，自己的上嘴唇就不要脸地凸了出来，难看极了，就像猪的嘴。它为什么要这样长呢？陈思真想教训它一顿，不能乱长啊！可它早已经长出来了，而且长得结结实实，牙床骨比凝固的水泥还要坚固！而且以后，还要由着它的性子，继续长下去、乱下去，谁能阻止它呢？又不能给它吃药，也不能给它动手术，就是自己的指挥中心——大脑，也眼看着毫无办法，没有一点用处——它整个失去了控制！
唉！
在路上，在人群里，陈思就爱抿着嘴唇，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装作正冷酷地思考，实在是迫不得已，怕人家注意和笑话。每逢不得不照相时，他更是这样，像一个小法官，又像一个深刻的、不苟言笑的思想家。
记得初一上学期要办学生证，每个人都要照相。是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照的，一个学生照，周围的人都围在旁边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轮到陈思时，陈思战战兢兢地走到预定地点，面对着镜头，他赶紧抿上了嘴唇。
“哎？哎？哎？……”照相的这位中年男子的脸从照相机的后面移了出来，看着陈思的很不自然的脸，笑了起来。
“笑起来！你笑起来多好看！”他在热情地帮助陈思。
陈思一听，吓得抿得更紧了。周围有的学生笑出声来。
摄影师还不想放弃，他想帮助他：
“你这样不好看啊，像生气似的，笑起来多好！”
陈思像没听见一样，更加用力地抿着嘴唇，顽固而又有点可怜地看着镜头旁那张灿烂的脸，继续“生着气”，他好像天生就不会笑。周围哄得一下子都笑了起来，都在开心地看着这个执拗的有趣的男生，一双双眼睛闪闪发光……
“唉，你这个学生……真奇怪！”摄影师终于放弃了，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拍下了陈思的僵硬的脸……
……这时，陈思又在使劲地抿着嘴唇，他希望在上嘴唇的两旁能抿出两道皱纹来，削减它的凸度，改善它的丑陋布局……
正这么努力着，没注意爸爸已经走进屋里来了——真难堪！陈思赶快转身离开了镜子，不敢看爸爸的眼睛——学生是绝对不能注意自己的相貌的，而自己一再纠缠，并且深陷……秘密被发现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思老老实实的，安安分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恐怕爸爸会发出责备他的话来。但爸爸没有，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喝着，不说一句话。
吃完饭，在妈妈收拾饭桌的时候，爸爸坐在小椅子上低着头，突然间兴趣浓厚，脸上布满神采，抬起头，面向陈思说；“永强，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长得可好看了！”
“噢！”陈思惊喜地看着爸爸，但是，还是不敢相信，难道自己曾经好看过？
“那时，到我们家的不少人，都夸你，一到我们家就夸你！”爸爸兴奋地看着陈思的脸，开始美好的回忆。记忆是那样清晰，如在耳旁，如在眼前……
“真的吗？”陈思高兴起来，他在记忆中急速地搜寻着，好像找到了一点点……
“那时，你的一个叔叔就对着你说，‘这不是潘东子吗’大家都觉得你很像，就叫开了，有的都不叫你永强了，光叫你潘东子！”爸爸赞赏地看着陈思的脸，睁大了眼睛。在记忆中搜索着、验证着，不断地惊喜着，好像看到了显赫和辉煌。
陈思知道潘东子是谁，是在当时一个很著名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男主角，一个童星，长得太帅了！自己长得竟然像他，而且获得这么多人的认可，多不容易啊！那时的自己，一定有一张帅气的面孔……
陈思被看得有些害羞了，唉，自己又不是真的潘东子！……
这时，爸爸的目光中突然又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并且不断增多，他讪讪地说；“可惜，你越大越不像他，越长越变样……”他停下不说了，用不解和奚落的眼神问陈思：“你是怎么长的？保持住也可以啊！没想到，你越长越难看，越长越难看！天天还吃那么多饭。不缺你吃，不缺你喝，就不好好长。你看你现在长得，还有个人样？你啊你，真是不争气！”
陈思一下子又羞愧万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几乎要流出眼泪，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无用塌才！可他同时也悲惨地这么想：我也不想这么长啊，我实在没有办法啊！……爸爸！
这时，爸爸的眼光中又增添了蔑视的成分：你若这样继续长下去的话？！……
这时，陈思恐怖地想到：自己才刚十五岁，照着这个势头，一直长下去的话，到了十九，二十，长不成一头猪，也会变成一个丑八怪！
陈思对自己的长相彻底绝望了！
……
爸爸又漫不经心地对旁边的妈妈说：“你想想，我们村东头石匠家的那弟兄仨，小时候，个个长得都很俊，人见人夸，人见人爱，可越长越难看，越长越难看，长到二十多，都长得变了形，真不敢看啊，唉！……”
坐在小板凳上的陈思，此时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在恐怖和绝望中等待着，等待着……变成一个真正的丑八怪！……
不一会儿，陈思坐不住了，无脸见人啊。他低着头，躲躲闪闪地躲避着父母的目光，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内，把自己关了起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
当一个地方只剩下他自己时，他的心会好受些。那些伤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几乎都获得了愈合的机会。有的止住了血，有的在结着疤，还有的还在往外不停地洇着血丝，怎么堵也堵不住……
就这样，他坐在板凳上，呆呆地，一动不动。一双失神的眼睛虽然睁着，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都是模模糊糊的、空虚的轮廓…………
窗外不知不觉黑了。屋里也黑了。
他在黑暗之中。
关蕾可爱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可爱……他就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悲哀和无奈，关蕾是一个美女，而他，丑得像一个野兽……怎么可能般配呢？这个差距是无法缩短的，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光喜欢有什么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