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江和,突然觉得陌生。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在阁楼里撞见的那个少年。桀骜不驯的眉眼,带着冷漠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那时候的那个少年,在我的记忆里跳跃了整个青春,是我所有的美好憧憬。而我眼前的江和,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坐在我对面,只是一个为生活奔波,不敢面对我的深情的寻常男人。
原来江和也有他的懦弱,他也在害怕。这么久,我都是靠着自己的幻想在渴望着他。他已经早就不是原来的江和,十二岁已经一去不复返。
这一切,终究不过是我的幻觉。这么多年,我只是在坚持心里的一个幻觉。
我牵牵嘴角,面对着江和。
“我想回S城看看,矢车菊快要开了吧……”我说。
江和看着我,眼神疼痛而不忍。他没有再说什么,我的固执,他是清楚的。明知道是错的,却死不悔改,他是懂我的。
他只是点点头,答应我。
在离别S城三年之后,我再一次回去,同江和一起。
我记得那个除夕,在兰姨离世以后,江和赶回来。那个时候,他像是迷路的孩子,我带他回家。现如今,我们一同回到故里,已经物是人非。我们是两个迷路的孩子,各自找不回原来的路途,并且彼此再也无法寻回。
江和,我已经早就弄丢,再也找不回。
我们回到原先住的老院子,走过那条闭塞的老巷子。这条刻进我记忆深处的巷子。
我记得放学以后总是在巷子口等待江和,那个时候,黄昏的青石板泛着夕阳的余晖。从石板缝隙里生长出细细的野花茎,开出细碎的小花。
我坐在巷子口的石头台阶上,抱着书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天色微微暗沉下来,下班归来的人们在小巷里说话,隐约可闻。江和拖着脏脏的书包,拿手敲一下我的头,或者咳嗽两声。我醒过来,站起身跟在他后头,一起回家。
看着熟悉的巷子口,心里一阵酸涩。仿佛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这一次,江和没有叫醒我,而我睡过了头。
老房子已经有了新的主人。我和江和走进去,院子里大婶正在择菜。大婶客气地给我们倒茶,招呼我们坐下。
院子没怎么变,还是种满了花草。我留意到,院子外面仍旧长着栀子,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阁楼被拆掉了,只留下一截突兀的楼梯,显得落寞孤寂。
“在一个雷雨天,阁楼塌了,后来索性就拆了,反正也是闲置,放不了什么东西……”大婶絮絮叨叨地讲述着。
在这间阁楼里,有太多的回忆。它就像是一个航灯,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能指引着我走回来。这是我整个少年青春的来路,我的最初。是在这间小小的阁楼里,我遇见了江和,开始了我飞蛾扑火的追逐和坚持。是在这里,我对林屿森真挚纯净的感情无以为报。也是在这里,我与无助的江和紧紧拥抱。
但是现如今,那里空无一物,如同我摊开的手掌。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是用心的女子,试图相信爱和救赎,我本就一无所有,于是倾尽所有筹码,来赌这一场感情。终究是输了,我突然发现,自己辗转了一个浪掷生命的循环,还是一无所有。
“江和,我们走吧。”我说。这个地方,我一秒也不能多待,回忆袭来,虚无感如同汹涌的潮水。
江和起身和大婶道别,这里对于他来说,也是痛苦的回忆。伤口在那里,回到这里只能提醒他,不是遮住了,过去就不存在。
过去永远不会过去,过去的,只是时间。
我们离开,彼此无话。江和提着背包走在前面,我默默地跟着。就像从前那样,走在夕阳的街道。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时光的强悍,毋庸置疑,我们都无法与之抗衡。
“江和,你知道吗,曾经我想就这样一直跟在你后面走,一直走,走到死。”我一步一步踩着脚下。我走得如此沉重,每踩一步,背后的世界就一点点碎裂。
江和的背影一震,他停下来,转过身远远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四目对视,时间静止。过去的记忆,像是地震中的碎片,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妥协地垂下眼睛,江和轻缓的声音从空气那端游弋而来。
“莫言,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忍和害怕你。”他说。
我们一起到那片山坡。
那一天,我看见了最美丽的矢车菊。如此盛大而绚烂,宛如一场告别。紫色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颤抖,因为知道绽放之后,必然的凋落,所以用尽一生的热情,倾尽所有。如此卑微的花朵,也知晓命运的凄美决绝,所以开到酴醾。
生之痛楚与欢愉,是抵达彼岸的泅渡。我们总是不能够甘愿,不能像这些自开自落的花朵。因为拥有洁白的简单生涯,竭力盛放亦或静默颓败,终将在时间里如尘土般寂静。所以可以姿态端然,并且无所畏惧。
江和沉默,在矢车菊开成的海洋里。我心里很平静,有一种释然的力量,顿悟之后的云淡风轻。
“江和,以后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这里。”我转过脸,看着江和。
“莫言,你会遇到更美的风景,你的生活,有很多可能。”江和说,弯腰摘一朵矢车菊。他伸手,递给我。
我浅笑。
接过江和手里的矢车菊,小心放进钱包。生活中需要一些标记,它们是我们踏上回忆旅程的路标,指引我们走向庞大而丰盛的时光深处。窥探生命中那些不可逆转的事情,以它们最原始的姿态被尘封,不被开启。我们或者惊奇,或者平淡,或者快乐,或者痛苦,但是始终没有悔改。
“江和,有关路途的选择,是与时间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们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生活远比生活本身重要。”我看着江和,终于可以笑着面对。
“一切都过去了,原来那个乔莫言已经死掉了,现在的我,想要重新开始。我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如何无可救药地爱你,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笑着怀念你,怀念过去。”我说。
江和露出久违的笑容,他淡淡地笑,这样的笑容,总能让我觉得温暖。
“你会幸福的,莫言。”他说。
“但愿是那样。”我伸出手臂,感受轻柔的微风。缘起缘灭,世间风景熙熙攘攘,生命转眼落根结果,不见了花影缭乱。
“江和。”我轻轻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脸看着我。
“好好待苏晴,她值得。”
我们各自沉默下来。面对这样一片开得静默的花海,再没什么芥蒂解不开。也许自然总是睿智,看多了这世间的痛苦纠缠,纷纷扰扰。只留下这一片寂静的简单花朵,静缓四季,斗转星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