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她好像第一次想到,除了被利用的价值之外,她究竟还有没有别的、值得人对她好的地方?
那些属于一个人本质的东西……忠厚、诚实、善良、正直……她好像统统没有。
她努力锻炼自己的技能,妄图以无敌的强悍去征服世界。可是当她把自己摆到一个以有用为目标的位置时,又怎能怪别人去利用她?
其实,她不喜欢的……
只是,她已经习惯。
她会一边轻视着利用自己的人,然后一边理所当然地与他们做交易。
她的聪明,是用来在交易里不吃亏。
这样的她,究竟有什么值得师父这样的人看重?
她对他没有用,却还要欺瞒他、哄骗他,用自己的一套理论去与他争辩……难怪他不再要她。
是不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一向只懂与人辩论,却不大会求人。师父根本不听她的分辩,她是不是必须离开青鸾峰了呢?
回到紫微峰,多少人会嘲笑她?又有多少人会同情她?
她受得了嘲笑,却未必受得了同情。
离开繇山——另寻一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
可是她还没有学会移穴换位功……当她知道世间有这种功法,自己却不会,该有多少遗憾?
还有师父答应过要教她的幻影剑法……她已经了解到,那是一种比飞雪流云剑复杂得多、也厉害得多的剑法。
她真的不想离开,可是却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下来……
甘婆婆——甘婆婆会帮她吗?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却又随即暗淡下去。
师父不是一个容易被别人左右的人,如果可以,从前那些想要陪着甘婆婆住在青鸾峰的姑娘就都可以留下来了。
她想要留下来,除了师父的允许,几乎毫无办法……
夜渐深,一个不太圆的月亮升上东天,夜露沾湿了她的衣服,凉意浸骨,她却毫无知觉。
抱膝而坐,回肠百结间,目光随着月影慢慢游移。不知何时,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有了滴晶亮的东西。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声叹息之后,忽然胸口一疼,忍不住咳了两声。
背后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你还没有走?”
夏云岚惊喜地转过头,然而,看到那张仿佛月光凝成的面具,和那双比秋夜的月光更冷的眼睛时,她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深深的凄楚和悲伤。
明明心痛欲绝,她却淡淡笑道:“你管我……反正过了今夜,咱们便两不相干……”
“两不相干?”夜凝尘冰声道:“本座只是要你离开青鸾峰,不是让你离开繇山。”
“有什么区别呢?”夏云岚倔强地笑道:“你以为走上青鸾峰,我还回得去吗?去接受繇山八千弟子的嘲笑和同情,我做不到……”
不知怎地,夏云岚明明想要说得很有骨气,眼睛里晶亮的东西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夜凝尘仿佛没有听到她说些什么,只看着她的眼泪问道:“你哭什么?”
夏云岚快速伸手抹了一下眼睛,褪下手臂上的兔毛护腕递向夜凝尘道:“我没哭……我才不会哭!还你的东西——”
夜凝尘垂眸看了一眼雪白的兔毛护腕,又抬眸看着夏云岚的眼睛,淡漠地道:“明明是你错了,为什么你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我没有……”这句话说出口时,夏云岚忽然发现,自己确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样子,于是闭上了嘴。
“为什么你不求我,求我让你留下?”沉默了一会儿,夜凝尘声无波澜地问道。
夏云岚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难道求他……就可以留下来么?
可是,张了张嘴,她却说不出祈求的话,过了半晌,只委委屈屈地道:“你都不肯开门,我怎么求你?”
“现在不是开了么?”夜凝尘道。
“只要我求你,你就会让我留下吗?”仿佛为了确认什么般,夏云岚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一定。”夜凝尘干脆地道。
夏云岚的心又沉了下去,正当她打算把兔毛护腕扔还给夜凝尘时,夜凝尘突然又道:“但是,你若不试图狡辩,而把事情原原本本、不欺不瞒地告诉本座,本座这次便对你不再追究。”
“真的?”夏云岚有些不敢相信。
“本座一言九鼎。”夜凝尘冷冷道。
“师父……”夏云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事情说清楚之前,不要叫本座师父!”
“是,师父……”夏云岚跟着夜凝尘走进房间,高兴得差点儿乱了方寸。
夜凝尘摇了摇头,示意夏云岚在自己对面坐下。
夏云岚两眼熠熠生光,道:“师父,弟子这次下山,其实是和玉师祖、楚楚一起去的。”
“本座知道。”夜凝尘道:“你们下山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
夏云岚心里感到有些不对劲,师父既然知道她和玉倾城、南宫楚楚一起下山,那就不是从她对心法的记诵上看出她一天没在山上。若说甘婆婆告诉的师父,但甘婆婆并不知道玉倾城和南宫楚楚随她一起下的山……如此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后山的小路上有秘密值守的繇山弟子。
然而这个也说不得,夏云岚急忙回道:“我们去了天香瑞玉阁,跟弟子过去的一位朋友在后面花厅里喝了些酒,吃了顿饭。本来弟子还想着买几件衣服,但为了赶上晚课,便没有买。”
“仅此而已?”夜凝尘问。
“仅此而已,绝无其他!”夏云岚道:“师父如若不信,可以去问玉师祖和楚楚。”
夜凝尘道:“不必了。本座问你,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
“这个……”夏云岚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是江湖上人称鬼影邪医的司马连皓。”
“司、马、连、皓——”鬼都听得出来,夜凝尘念起司马连皓的名字时,口气绝不友善。
“师父——”为了怕师父叫自己和司马连皓绝交,夏云岚赶忙解释道:“这司马连皓的名号里虽然有个‘邪’字,但人其实不坏。他对弟子恩重如山……如若不是他,弟子恐怕早已死去多年。常言道,受人之恩不可忘,师父应该不希望弟子做个忘恩负义之人吧?”
夜凝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眼睛里晦明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云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师父的回答,接着道:“再说,弟子这次下山见他,也不单是为了自己的事情,还为了承夏与青蜀两国的和平。”
“哦?”夜凝尘微微上扬的尾音明显带着怀疑。
夏云岚怕师父不信般重重点了点头,道:“不知师父有没有听说过,青蜀国因皇后萧玉叶在承夏国内中毒受伤一事,派遣使者向承夏国要个说法?”
“此事茶馆酒肆人人都知道,本座岂会不知?”夜凝尘道。
夏云岚挺了挺胸,侃侃而谈道:“弟子听说,青蜀国皇帝与皇后的感情并不算好,青蜀国以此为藉口向承夏国要个说法,很可能只是故意挑起争端的说辞。但承夏国目前内忧外患,皇帝病弱,大臣无能,南龙炎、北苍狼虎视眈眈,西鬼厉敌友难辨,实无力再与青蜀来一场不计后果的大战。”
“不错。”夜凝尘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这些与你何干,又与你那朋友何干?”
夏云岚道:“师父,弟子也不为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只不过,那萧玉叶的中毒跟弟子稍微有点儿关系……因她从前得罪过弟子,司马连皓为了替弟子报仇,便在她身上下了慢性剧毒。可弟子虽然恨她,却并不想因弟子一人之事,连累两国无辜百姓遭殃。所以弟子叫司马连皓去为萧玉叶解毒,以此平息两国争端。至少,叫那青蜀国没有借口向承夏国发难。”
听完了夏云岚的解释,夜凝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缓和了口气道:“难得你能这样想……只是,若青蜀国有意发难,又何愁没有其他的借口?”
“其他的借口与弟子无关,”夏云岚道:“弟子只解决与自己有关的事,免得万一被人知道,说弟子是……是红颜祸水……”
夜凝尘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看着夏云岚攥在手里的兔毛护腕道:“你的手好些了吗?”
夏云岚看了夜凝尘一眼,讪讪地戴上兔毛护腕,道:“师父,弟子可以继续留在青鸾峰了么?”
夜凝尘点了点头,道:“可以,你喜欢留多久就留多久。”
“师父……”夏云岚激动地站起身来,极度欢喜之中,眼泪却不知怎地涌出了眼框。
她从来不会为了伤心的事号啕大哭,更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轻易流眼泪。可此刻,一个不小心,竟因为喜悦泪流满面。
“对不起……弟子失态了……”夏云岚胡乱抹着眼睛,心里十分不好意思,低头转身就要跑回自己房间。
不料“呯”的一声,她的头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磕得额头生疼。
夏云岚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抬起脸,却见师父站在面前,默默无语两眼关切地看着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