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苏婉清把玉佩藏好,又把那块被自己踩坏的地方重新恢复原样,仔细看着应该不会被认出来了,她才点点头,拄着拐杖,离开这里。本来的计划,就是悄无声息,不被人察觉。这点本来应该不难,因为这个园林,应该没有人来的。
可是,在走出了那一人高的杂草,踩着破砖碎瓦,顶着清冷的月光,走出了这个园林时,还是遇上了一个人。
苏砚厅青衣锦袍,黑发如墨,眉眼秀丽,站在前方,皱眉看着她。
苏婉清一时惊讶,抬眉毛,“苏砚厅,你怎么在这儿啊?”
苏砚厅看着她,表情若有所思,“这个问题……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苏婉清耸耸肩,她站在旧时园林门口,就算想否决,也无从否决吧?哪有什么的。便道,“没什么,看看以前的东西。”说完,不等苏砚厅说话,便接着走自己的路。
谁知苏砚厅每天都有事的大忙人,这会儿居然想了想,跟着她一起走。只比苏婉清稍微落后一步,苏婉清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便别过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随他的便,苏婉清也无所谓,继续走自己的路。一会儿,才听到身后苏砚厅压抑的声音,“爹马上就回来了,你有事不要往这边跑。我想爹并不喜欢你恢复记忆,你觉得呢?”
苏婉清“嗯”一声,就不多话了。她看着前方,想着那块血玉的事,再想着怎么套到苏大人书房里的机密,这一件比一件难,让她也不由蹙起眉尖。
苏砚厅等半天,憋着气,也就等到她那声可有可无的“嗯”,心中说不失望,是假的。他心中沮丧,又有深深的挫败感。在当年,苏婉清失去记忆后,对他和爹就不那么亲了。而现在,她恢复记忆后,对自己更是一层疏离,还是那种想恨却不忍心恨的疏离。
可是,她是自己的姐姐啊!在这个家中,和自己血缘最亲密的姐姐。当年娘离世后,最疼爱他的姐姐!却有朝一日,走到如此疏离的地步。更可笑的是,他现在跟在她身后,并不只是为了那么点儿血缘关系。
苏砚厅低声问,“你来这里,是想找什么?需不需要我帮你?”
苏婉清眉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轻轻看他一眼,“是说在我离开后,你经常到这里,以至于这里你比我熟悉很多的意思吗?”
“不!”苏砚厅发现,自己这个姐姐,真不愧是苏家嫡女,往往一句话,自己就掉进她的语言陷阱里了,他无奈道,“婉清,我只是想帮你。”
“嗯,你欠我的。”
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苏砚厅再是说不出话来。
谁知说完这句话,苏婉清又回头,用很是复杂的眼神把他重新扫了一遍,“或许,你也并没有骗我。”那块血玉的出现,至少让她发觉,燕归鸣这个人不简单。当年出现蹊跷,现在身份还是蹊跷,尤其是现在,连真面目都不敢露。
这其中真相,或许苏砚厅会知道?
想到这里,苏婉清又兀自摇摇头。不可能,当年苏砚厅,才多大啊?以苏一诺的狐狸心性,就算燕归鸣的事情有异,也不会让当时和苏婉清差不多、或许比苏婉清还要幼稚的苏砚厅插入此事。
所以,在苏砚厅那里,或许,他就是给自己的父亲传了信,才导致自己姐姐私奔的失败。在苏砚厅的心里,就是因为觉得燕归鸣配不上他姐姐,或者他姐姐的私奔让他觉得羞耻,他才告的状。当时年少的苏砚厅,未必有什么大的心思。
所以,在说完那句推论后,苏婉清又兀自打翻了它,“不对,你就是欠我的!”
“……”苏砚厅错愕看着苏婉清,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又一句话再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婉清这次终于没有再变主意了,很斩钉截铁地看着他,眼神冰冷,“你就是欠我!”
在那样的目光下,苏砚厅难堪地垂下了头,“对不起……我当年不懂。”
苏婉清叹口气,看着远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年少无知付出代价。”
“……我知道。”苏砚厅声音压抑又沙哑,眷恋地看着姐姐的背影。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在当年出卖了姐姐后,在把苏婉清逼上绝路后,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活在后悔煎熬中。苏婉清的幸福与否,简直就是对他良心的折磨。
一天又一天,就像那朵花的花瓣,撕开今天,我做的是对的;撕开明天,我做的是错的;再撕开后天,我做的是对的;撕开大后天,我做的是错的……每天每天,他被苦苦折磨,却连提都不敢提。
他年少,他没有苏一诺那份坦然。他只要一对上苏婉清笑盈盈的眼神,便觉得心虚,无比的心虚。
可是苏婉清失忆了!在面对她的时候,他不光不能提,他还得帮着爹隐瞒。许多年来,这已经成为他心中最深的痛。做每件事时,他都想着当年的大雨,跪在雨地里放声大哭的少女,磕在地上出血的额头……他记忆中,苏婉清唯一一次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心神俱裂的时候。
那以后,他就怕了。
其实在此之前,苏婉清对这个弟弟还不错。可在苏砚厅心中,他并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姐姐。因为苏婉清太强势,苏婉清为人倔强,苏婉清不容人拒绝,苏婉清说什么就是什么,苏婉清就是世界的中心。苏砚厅虽然一直跟随着姐姐,但少年的叛逆期,是那么逆反又难以解释的心理。他爱着自己的姐姐,又恨着自己的姐姐。
直到那次背叛……他其实一开始,也只是想给姐姐一个惩罚,心里头甚至幼稚地想着:哼,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跟爹去说!等爹罚你的时候,我就要看你着急,哈哈!
可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哪个地步。
在那个雨天,他作为少年的黑暗心态,伴随着苏婉清的失忆,彻底消失。
此后数余年,人们总夸他,光风霁月,为人谦和,正大博雅。可是他心中知道,他其实一直停留在那个雨夜,躲在父亲的身后,用害怕的眼神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大哭的少女——
他一直在想祈求她的原谅。
他一直在那个雨夜不曾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