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回来之后,便吩咐椒房殿早早备下了晚饭。按公孙氏所说,因着明日是册封大典,又是我初次进宫,这顿家宴魏帝必是要来椒房殿一起吃的。
然而到了入夜,也未闻圣驾要来。姑母已换了一身缥青色的祎衣,翟纹双绶,端然而坐。宫人已将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大家虽然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但也隐隐有了疲态,唯有姑母坐姿一如初时。即便在以前的广明宫,我也甚少这样被拘束着,不经意间挪了挪身子,却被姑母看在眼里。
“怎么?我们的昭儿这就坐不住了?”她笑着将茶盏放下,徐徐走到我面前,理了理我头上的发钗,“这才戴了多少珠翠,以后若做了命妇,金银大小花钿琐碎了不说,光是那六支金钗,你可不连路都走不稳了?”
立在一旁的公孙氏温然一笑:“皇后您也太小气,偏偏说个命妇名头,依奴婢看,诸侯王妃也该舍得给的。”
姑母倒是不以为意:“昭儿自幼被家兄宠坏了,找个稳当的人家嫁了,平平安安的也算陆家一家周全。”
日后即将嫁与何人,我是从未想过的。布衣百姓也罢,王侯公卿也罢,大概是吴国灭亡的残影从未将我那份高傲磨灭,就算是毫无自知之明又怎样,我从不曾想过将这份高傲委于什么人。
正说着话,忽然一小内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雪,额上却沁着汗。
公孙氏道:“有什么话慢慢回,小心冲撞了皇后。”
“是。”小内监缓了缓,道,“方才奴才去宣室殿探陛下那边的消息,听见陛下似乎动了大气,后来御前当差的刘常侍亲自出来让奴才回椒房殿传话,凉王起兵造反,如今大军已至安定。”
姑母默然许久,方才道:“可查清了?匈奴在北边盘踞,觊觎我大魏江山已久,别是中了驱虎吞狼之计。”
公孙氏对那小内监肃然道:“先别一惊一乍的,问你,如今都是谁在宣室殿?”
内监回话道:“太子殿下,丞相贺祎,御史大夫姜绍,尚书令薛琬,还有几位将军。吴太尉也去了,被陛下斥责了。”
我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只见姑母眉心微蹙,似乎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而后她缓缓开口:“备好玉撵,替孤更衣吧,去宣室殿。”
公孙氏上前曲膝跪叩道:“望皇后三思。吴家曾为先帝护驾有功烜赫一时,却因从前与凉王过密才备受冷落,多少年安安稳稳的。如今陛下却申斥了吴太尉,想必是动了大气。皇后与陛下自是情深,何必这时候去挑这个矛头。”
“孤与陛下貌合神离的事情,你多少是知道的。”姑母的语气陡然一冷,“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陛下听了也为难。赶紧更衣吧。”
“依奴才看,皇后还是万万不要去的好。”小内监的语气颇为犹豫,直到迎上公孙氏峻然的目光,方才道,“和凉王的叛军一起的,还有陆家公子率的五千精兵。”
起初我还没回过味,只道是哪个陆家公子,见那内监刻意回避了姑母直视他的目光,方才知道,和凉王一起率领叛军的人,必是兄长了。只是兄长失踪多年,如何突然与凉王一起出现?
“归儿糊涂!”姑母撂下了重重的一句话。
椒房殿内温暖如春,而此时我的手心却有一丝津津凉意。此事一出,我陆家上下自然成为京中的人质。我只觉事出蹊跷,兄长虽一心想光复吴国先前的威势,却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然而不容的我多想,便见外面一行仪仗早已至宫门口。
内侍开道之后,雁翅立于两侧,为首的是一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一小太监。他头上的乌纱冠翼角斜飞,与那浓重上挑的剑眉相得益彰,双目却如北国夜空一般阴鸷。他一身盘领窄袖盘龙云纹袍,束带上镶以琥珀、透犀。只见公孙内司和宫女侍卫皆向他行了大礼。姑母深吸一口气,一如既往地镇定,对我道:“这是大魏皇太子元澈,昭儿,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元澈,虽是一别数年我亦是记得他的模样。
只是僵持了一会儿,倒是元澈先开了口:“两年不见,心气倒是未减。”
我知扭他不过,按规矩行了礼,并不做它话。
姑母依旧语气平和:“看殿下穿着朝服,想必刚从陛下那边过来吧,陛下可还好?”
元澈一副正经谈事务的样子,道:“保太后方才带着薛氏的公主去了宣室殿,父皇的气也算消了些许。”他的性子一如几年前那般沉静,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即刻截住方才的话头,道,“国公府如今已被羽林军保卫,陆昭是叛臣陆归的妹妹,住在宫中亦有不便。父皇命我带她去问话,之后便将她送回国公府以便严加看管。”
“原来殿下是来和孤要人的。”姑母凛了凛神色,转身对我道,“既然陛下诏你,孤让公孙内司陪你去吧。”她执着我的手,又探了探我衣服的薄厚,然后摇摇头:“到底是穿的少了些,公孙内司,劳烦你去把孤柜子里那件凫靥裘取来吧。”
公孙氏略有迟疑,道:“皇后怎么想起那件大裘来了?那可是当年……”
“孤终归是爱穿茜素红多一些。”姑母道,“凫靥裘的墨翠与茜素红冲撞穿不上身,若还收着那个劳什子,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公孙氏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匆匆地将凫靥裘取来,由姑母帮我披上。凫靥裘又命鸭头裘,是用熟鸭头绿毛皮缝制的,翠光闪烁,艳丽异常,沾雪不凝,遇雨不濡。汉朝司马相如曾披凫靥裘与卓文君当市贾酒,之后,这凫靥裘也只在南齐的文惠太子珍玩中见过了。
我与公孙氏随着元澈身后出了椒房殿,至半道,公孙氏忽然拉住我,悄悄在我耳边道:“姑娘的眉眼与皇后有几分相像,若见了陛下,陛下必会顾及与皇后的昔日情谊。政局瞬息万变,姑娘与家人的生死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还望姑娘谨言慎行。”我大抵知道了公孙氏的意思,默默记下了。
自古王者之道,顺者昌,逆者亡。陆家降而又反,但凡一个帝王是绝不会容许的。如今魏帝却只将陆家囚禁在国公府,一来恐怕是要顾及与姑母的昔日情分,二来只怕事情太过错综复杂,因此悬而未决。如果事情悬而未决,那么此时任何人的任何话都有可能左右魏帝的心思。与我如此,与走在前面那个面色不善的太子殿下亦是如此。
姑母所居的椒房殿离宣室殿较远,元澈走的很快,加上雪天路滑,我与公孙氏都很难跟上他的脚步,但他依然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我不知道这样无望而疲惫的路还要走多久,我也不想乞求他慢下来。直到很多年以后,公孙氏与我在太液池旁闲聊时,也只道,陆家的姑娘都是这般要强的。
元澈偶尔会回过头看我们,似乎也只是确定一下我们有没有跟上,但是他的眼神却像某种意义上的警告——疲惫而漫长的路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