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的车夫连忙给她搬脚踏,她抬手止住,随手牵过一匹马:“我尚有事,先回府了,你去与母亲说一声。”
车夫忙不迭地应了,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半道遇上回府的陆风母子,陆风看出她神色有异,与陆老夫人说了几句,也骑着马跟着她。
朝官规矩甚多,两人许久没有机会一同纵马寻乐,这下春风一顾,草色似锦,倒是难得的巧合。孟卿云攥紧缰绳,夹着马腹岔进一条山道,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陆风只落她半步,小心守着。
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风从眼睛鼻子耳朵灌进来,泪水难以抑制地冒了头。她隐约听见陆风在喊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也不管,闷着头向前。
忽然斜道里跑出来一只小兔子,被马蹄声惊得呆愣不动,她一惊,即刻拉紧缰绳喝停。马儿高高扬起蹄子,她心绪不宁,登时被甩下马背,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石块才停下来。
“卿云!”陆风骇得大叫,什么都顾不得地跳下马背冲过来,“伤着哪了?”
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唇瓣紧抿着。
陆风手足无措,急了半天才敢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肩膀,慢慢移到自己怀里托着。声音都打着结:“伤着哪儿了?”
她只是闭眼不说话,陆风不敢乱动,就这么一声声问着。直到她不耐烦了,皱皱鼻子,手轻轻搭在眼睛上:“没伤着。”
指缝间仿似有水渍,唬得他闭口,磨蹭半天,忽地将自己的手盖住她的,闷闷道:“你不开心,你一直这么不开心。”
孟卿云笑他:“你竟看得出来?”
他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也不生气,闷声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在你心里,我根本就不是师兄,你一直拿我当小孩子。”
孟卿云哼了一声,“你哪里有师兄的样子。”
陆风抱住她的手突然紧了紧,低声道:“我没你聪明,没你厉害,这么些年,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走。”顿了顿,“师妹,既然不开心,不如我们走吧。”
去哪里都好,只要她在,刀山火海他都愿意去。
孟卿云却沉默,再开口,终于柔了些:“方才摔着腿了,你扶我起来。”
她避开不谈,陆风心里难受,闷不作声地扶她起来。轻轻一迈脚,她眉间微皱。
陆风俯下身去摸了摸她脚踝,没有错位,可能是摔得狠了,过一会儿就好了。可这样子是骑不得马的,孟卿云看了看时辰,对陆风道:“师兄,你就快走了,我还没给你践行呢……就今天罢。”
暗卫的作用在今日发挥到了极致。
她骑在马上,陆风牵着绳,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往上走。等到了山顶,天边红霞粲然,暗卫也回来了。几坛酒恭敬奉上,随即消逝于风中。
陆风抱她下马,两人席地而坐,她扯过一坛子拍落封泥,仰头灌了一口。酒香从口腔一直窜进去,直冲头顶,她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陆风不赞同:“你脚还伤着,少喝点。”
她不置可否,眺望远方,笑道:“师兄,你看这大烨河山多美啊。”
陆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远山被暮光染上色彩,林木葳蕤,倦鸟归巢,无端让人内心舒缓,不自觉露出一丝笑。
“嗯。”
孟卿云眯着眼,“我没有那么不开心。”
陆风一顿,低下头:“我知道。”
她当然是有开心的时候,不过她一向善于自持,喜怒哀乐,只在那个人面前能表现出来几分。初到紫云山时,她沉默寡言却聪慧异常,惹得师兄弟不屑。后来相熟了,师门里也只有他和师尊能靠近她。
不苟言笑,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也不过是弯一弯唇。师尊对她不知有多怜惜,常觉她必定从前遭受许多,所以才会不露情绪,嘱咐陆风亦要对她好。
他当然听从。即便没有师尊,他也会对她好的。
第一次见她开怀,是一年冬日。那天师尊有事带她下山,他眼巴巴等了许久,直到天色黑沉师尊才回来,身后却没跟着她。他没胆子问师尊,自个儿提着灯笼出去找,只想着她落在了后头。
不过迈出山门几步,发现山道上隔着几丈便有人站着,锦衣肃目,令人胆怯。他自是不怕,顾自往前走,那些人也没拦。不一会儿看到前头有光,他往前几步,孟卿云便立在雪松旁,仰脸微笑。
她甚少笑,是以这么初见,颇有些惊为天人的味道。
彼时他年幼,她也小,却已显现出些微日后的美貌。月光照在雪堆上,她的肤色也像月光一样白,眉眼清丽,彷如粉妆玉砌而成。
身边是个锦衣少年,乌发黑目,长得极为好看。孟卿云絮絮与他说着话,巴不能将一年来的琐事都讲与他听。他也没有不耐,含笑听着,时而抬手落在她发间,她便红了脸。
陆风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敢轻易打扰,生怕惊碎她唇边的笑。呆愣须臾,又默默走了。
她在紫云山的几年,那少年每年都来。那也是她最高兴的时候,连对打时手下都留了许多情。
“你在想什么?”眼前一晃,陆风“啊”地回过神。
孟卿云笑得肚子疼:“师兄,你真是……”
他涨红脸,也闷头灌了几口酒,一把擦去唇边的酒渍,闭眼大声道:“师妹,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们……我们一起去常州吧。”
他鼓足了所有勇气才能喊出的这句话,只引来她一声笑。
孟卿云拍拍他的头,转头远眺大好河山。天边云霞灿灿,舒卷飘荡,她就着美景又喝了几口。
“五岁那年……”她眸色潋滟,语声悠远。
陆风等了一会儿,她也没有再开口。
五岁那年?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风看着她侧脸,眼中痴迷,几乎难以自持。孟卿云忽地偏头一笑,容颜熠熠:“师兄,我要留在萧戎身边。”
他一愣,急忙低下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
孟卿云恍若未见,指尖点着坛口,声音轻轻地流淌:“我答应过他的……只要他没说,我不会走。”
“即便他娶了别人么?!”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胸口闷痛,羞愧和不甘一齐涌上。
孟卿云看着他,目中一点点弥漫上怜惜和宽容:“嗯。”
即便他娶了别人,还是不忍心丢下他。
从五岁到二十三岁,十八年间,她心心念念,只有他。他的抱负,他的怜惜,他的孤苦,他的狠毒……每一个他,都是她曾心动过的。
所以师兄,纵使孟卿玉进了宫,我依然不会跟你走。
陆风沉默,忽地仰首连饮三坛。
孟卿云不阻止,等他喝完才闲闲挡住伸过来的手,挑眉笑道:“我还没喝几口呢,剩下的你不许和我抢了。”
陆风垂眼,静坐等着。
她揉揉脸,笑问:“生气了?”
“我气什么,”他哼哼两声,别过身去,语气竟有一点哽咽:“是你自找的。”
她颔首:“嗯,是我自找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