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能持续不停地流到许佑安没什么好气地出现在我面前。看见这个熟悉又欠揍的身影,我想做的事情还只是哭,更大声地哭。
我揪住许佑安的衣角,扯着嗓子哭个没完没了。他轻轻搂着我的肩,他的手掌很温暖,在我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问我,“怎么回事?”
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回答他,嗓子也哑了,尝试了几次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许佑安抽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脑袋,“好了好了先不说了,你先哭个够。”
听他这么说,我立马噤声,只时不时发出因为哭得时间太久而产生的抽噎。
许佑安在路边找到一个花坛坐下,将我拉到他面前,抬起脸看向我。我也透过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他。
“然然,”许佑安定睛在我脸上半晌,徐徐开口说道,“对不起。”
我持续抽噎,断断续续地才把一句话表达清楚:“你……你说……说对不起干嘛?”
许佑安难得严肃,口气里不带一点戏谑,认真地说,“我替我妈向你爸妈道歉,我……我猜过很多可能性,也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
人的这一生,有多少种可能性,没理由会被我们看穿,我反倒安慰起许佑安,“这……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的安慰明显没起到效果,许佑安别过脸去,他瘦削的下巴绷出更加冷峻的线条,跟自己赌气似的,眼神的焦距停留在路边一个吵着要糖吃的小女孩身上。
我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于是索性坐到他身边,陪他看着那个小孩脸上挂着泪珠被妈妈哄走。
又是一阵摧枯拉朽的风,我的头发被风扬起最终挡住视线。许佑安忽然转头对我说,“走,喝酒去。”
我很赞同地点了点头,拖着无力地身躯,跟着他一路走。这实在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适合借酒浇愁的一天。
我被许佑安带到一间居酒屋,还没到中午,餐厅里没什么人。刚一落座许佑安就点了两瓶烧酒,和一些下酒菜。
酒刚被端上来,我就急不可遏地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喝完后胃里忽然暖洋洋的,就像眼泪加温,在肚子里发酵。我又连喝了两杯,眼前的景物立马变得不那么棱角分明。
许佑安也闷头喝着酒,我俩谁都没有说话。不知不觉许佑安喝完了自己的那瓶酒,然后不由我分说,将我的酒抢到面前,喝了个一干二净。
我举着筷子嘴里含混不清地抗议,“哎许佑安你这人连酒也跟我抢!”
许佑安喝得比我多,说话语速都有些缓慢,“你少喝点。”
我不赞同,丢了筷子张牙舞爪地就往他身上扑,“把我的酒还给我,把我的酒还给我!”许佑安乖乖把所剩无几地酒瓶递回我面前,又管服务员要了一瓶。
不知道喝到多少的时候我开始唱歌,而且大有一唱不可收拾的势头。那还是幼儿园我们班代表全园到市里演出时学的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下子记了十多年。小时候我唱歌跑调儿,老师把我安排在全班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但那也不能阻止我成为文艺骨干的热忱,那段时间我和许佑安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也不忘一遍又一遍的练歌,许佑安就挥起拳头威胁我说,“再唱就打得你满地找牙!”然后我就乖乖闭了嘴,想着许佑安真是一点也没有集体荣誉感。
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点也不怕许佑安了,于是唱得格外肆无忌惮。再加上喝了点酒,整首歌全无曲调可言,可许佑安竟然笑眯眯地跟着我一起轻声唱起来。
“北风吹,野花开,红衣的小姑娘要离开……”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许佑安,许佑安开口唱他一向最厌恶的儿歌,这件事的惊悚程度不亚于许少清忽然有一天跟我说,“我那天随便去测了个智商,才三百五”。于是我顺手抓起桌边许佑安的手机,打开摄像功能,对着他猛拍,“接着唱,别害羞啊!”
整首歌,许佑安竟然真的哼唱下来。他的声音低低的,听上去不像是唱儿歌,更像对着爱人呢喃,唱了一首情歌。
我心满意足地将视频保存好,又怕许佑安酒醒以后缓过闷来给删除了,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正准备从蓝牙传给自己,忽然许佑安的手机屏幕上蹦出一条短信,林蔚的,问“你在哪?”
我抬头对许佑安说,林蔚给你发短信,问你在哪。许佑安这时候正豪气干云地喝一杯酒,含含糊糊地说了点什么我没听清,估计是让我回一下短信的意思,于是我就告诉她,在叉叉居酒屋,然后接着传送那段视频。
林蔚的新信息很快就回过来了。她说,“今天怎么没上班?对了,你听说毕然家的事了吗?要我说,她就是活该。”
我愣愣地看着许佑安的手机,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发蒙。当我反复确定了林蔚这条短信所表达的意思之后,我不可置信地抬头问,“林蔚她……是什么意思?”
我将手机举到许佑安面前,因为情绪不稳定,我的手抖得厉害。许佑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将视线挪开,好像要替林蔚辩解似的,张了张口。
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地站起来,“你别替她解释!”
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心痛欲绝的时候,我最好的姐妹,竟然看笑话似的,事不关紧地说,她活该。
因为站起来的时候幅度太大了,我一时有些缺氧般的晕眩,天旋地转地,好不容易才稍稍缓和一点。我抓起许佑安的手机回拨过去,林蔚接电话的时候语气欢快,我更加愤怒,于是劈头盖脸地朝她吼道,“林蔚你把话说清楚了,我哪儿对不起你,至于让你看我惨的时候这么高兴!”
林蔚有些错愕,“佑安和你在一起?”
我接着怒吼,“你别打岔,回答我的问题!”
紧接着,回答我的,就是一串急促而漫长的忙音。
我举着电话“喂”了半天,最终将许佑安无辜的手机摔到了桌子上。
这时候,手机的主人,许佑安先生,略有些微醺地发话了,“然然你冷静点。”
我一挥手,“废话!我能冷静地了么!你看见刚才林蔚说什么了!你说说这事搁你你冷静得了么!”
许佑安呷了一口酒,很伤感地笑了笑,说,“有些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觉得现实残酷得让人发狂。”
我跌坐回椅子上,一口气往肚子里灌了半瓶酒,如果我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就好像这一切天塌地陷都没发生过。
然后我很快就觉得醉了。
眼神有些失焦般的看不清楚,耳朵里也嗡嗡作响,一阵又一阵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许佑安也醉了,我看得出来。像他这么骄傲的人,如果没醉,就不至于拉着我的手,说出这样的话。
“然然……”他叫我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眼皮沉得睁不开。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喜欢得那么卑微,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告诉她,只能越逃越远,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明知道没有可能,却总还侥幸地想,万一有一天,我可以和她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已经久到,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什么喜欢上她,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吗?”许佑安太醉了,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独白,“我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林蔚。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我目瞪口呆,“那……那不会是……”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这种猜测一点理论依据都没有,明显不成立,于是也就活生生地把后面的话吞到肚子里,没有往后说下去。
对面的许佑安仿佛料到我要说什么似的,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还生怕这么爆炸性的消息不能把我炸得粉碎,硬要加点猛料似的,顾自说下去:
“最一开始,你还是个流着鼻涕的黄毛丫头,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是我妈说,以后你们就带上她一起玩,别欺负她,我才不情不愿地让你加入我们。后来慢慢地,我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小丫头。有一天回家,我跟我妈说,等我以后长大了,就把你娶进门当媳妇。”说到这的时候许佑安自嘲般地笑了笑,他说得很慢,甚至有些吞吐,我要很努力才能听个明白,“那天我妈打了我,她说小小年纪不许说这种胡话,以后也不许和那丫头走得太近。”
“当时我就像你一样,很想知道为什么,我妈妈不喜欢你,不能接受你。可我却越来越想走近你,看你在自己的世界里张牙舞爪。我不敢跟我妈说我喜欢你,更不敢跟你说。”
“去英国的时候,起初我还觉得是一种解脱。看不见你的时候,就算躲起来偷偷想你也没有那么大负罪感。后来慢慢地,我越来越痛恨这种感觉。想见你但见不到,想知道你在C大过得好不好,可只能从林蔚那里听到只言片语。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几乎要忘了你,我交过女朋友,也真心喜欢过她们,可分手的时候我心里清楚她们都少了点儿什么。后来我懂了,她们都不是你,就算像你也不是你。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回来。”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又落下来,无声地跌进酒杯里。
许佑安继续说道,“你交男朋友的时候,那天我看见你在苏铭车里和他接吻,我不停告诉自己,你有你的生活,你和他在一起很愉快,我没理由还念念不忘,我还等什么呢?可我还是不想放弃,我把你带回家那天,和我妈大吵了一架。从那天以后我就知道,我妈还是接受不了你。那段时间我快要疯了,我以为几年以后再见,我还有机会,可其实从一开始到最后,我连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我去支教的时候是真的在想,躲到天涯海角,我也真的要放弃你了。可是在火车站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又以为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有一点希望。你走了,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所以顾不上所有人的挽留,还是回来了。”
“毕然,你是我逃不了的劫数。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我还留恋什么,是因为这次真的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
我看着许佑安说完这一席话,努力回忆起从前的蛛丝马迹,可是毫无头绪。我眨了眨眼睛,问许佑安,“你……没骗我?”
许佑安没回答,端起酒杯喝酒。
我怅惘地窝在椅子里,儿时很多关于许佑安的画面扑面而来,我说,“可是……你从来都是对林蔚最好,有好吃的也第一个给她。”
许佑安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我会这么说。
“那时候我觉得,如果你能接受我喜欢的口味,就像接受了我似的。”
我大感意外,“所以说……”
许佑安打断我,“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知道吧,喜欢香草味的人是我。”
我还想挣扎,想了想,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一直以为许佑安喜欢林蔚,把她当小公主一样,对我们却从来都不上心。那时候我为了撮合许佑安和林蔚,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原来到头来都是庸人自扰。
我慢慢看向许佑安,这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紧紧抿着的嘴唇时常说出让我气结的恶毒言语。
“可是……”我小心翼翼地说着,“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许佑安闲闲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我和他之间氤氲着醉人的酒分子,难免叫人松弛,我不由得也坦然了起来。
“我知道,”他说,“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话,不是想改变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林蔚,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了,或许以后还会这么喜欢下去,或许不会。”
就在许佑安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我转头,看到站在隔间外的林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求助般地看了许佑安一眼。
许佑安看见林蔚的不请自来没什么特别地反应,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你也来了”。仿佛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刚刚对我说的那么叫人难以消化的事情都是真的一样。
林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走到我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气氛有点古怪,林蔚只是兀自地僵持着有些执拗地瞪视着许佑安。许佑安不看她,当她是空气一样。
我拼命地搜肠刮肚,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刚才在电话里和林蔚起了争执以及她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就感觉有点坐如针毡。
许佑安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刚才我和你说的话,都听清了吧?”他的眼神仿佛不经意地瞥想林蔚,若有似无,很快又收了回来。
说完,晃晃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我和林蔚半晌无言。
我感觉得到林蔚在看我,可我不敢抬起头来看她。或许在潜意识里,我已经知道我和林蔚之间已经越来越生分了。我怕如果我抬起头,鼓足勇气直视她冷冰冰的视线,那我们的友谊也就要这么结束了。
我将头埋得更低,却听见林蔚说,“不敢相信许佑安说的话是真的,对吧?”
我蓦地转头,有点惊讶地看着林蔚。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刚刚许佑安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许佑安喜欢我?”林蔚忽然笑了,嘴角牵成一个夸张的弧度,可是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其实你一直都猜错了,是我喜欢许佑安,不是许佑安喜欢我。”
她好像期待着我难以置信的神色一样,嘴角带着一抹嘲弄,“然然啊,”林蔚像从前那么叫我,可是语气一点也不热乎,“你活得真单纯。”
认识了将近二十年的好姐妹,一直在身边嘘寒问暖,有一天突然挂上讥讽的神色,我也不是吃素的,索性两眼一瞪,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林蔚似笑非笑,“我说你单纯,”说完她抿了抿嘴,“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我没见过这样的林蔚。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将我的世界颠倒了个儿。一向恩爱的爸妈反目,对我爱理不睬的许佑安忽然变得深情,连林蔚都摇身一变,从我最坚定的朋友,成为陌生人。他们似乎都在争先恐红地告诉我,你所相信的世界,其实从来不都如你想象的那样。
“为什么?”我直勾勾地盯着林蔚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问她,“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连普通朋友都不如?”
林蔚笑笑,她还是那么好看,斯文又安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着我,语气却是我未曾想到的淡然,“从你像个胜利者一样,夹在我和许佑安中间指手画脚开始。”
她没有再亲切地叫他“佑安”。林蔚接着说,“原本我今天找你来是想把话说清楚,”她将视线转移到许佑安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似的,“看来我今天来的还真是时候。”说完她轻声笑了笑,“我猜佑安已经对你说了故事的一半。”
我有些摸不清头绪。
“故事的另一半……”林蔚拉长声音,长长的眼睫垂下,“本来没想和你说这么多的,但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我不怕让你知道……”
“我喜欢佑安,久到像他喜欢你那么久,或许,更久一些……”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陷入巨大的震惊中不能自已,“那……那陶雨……”
如果陶雨听到这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林蔚不置可否,“陶雨清楚得很,所以……”林蔚直视着我的眼睛,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毕然,你真单纯,佑安说得没错,被蒙在鼓里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人。”
我现在多么想听到随便什么人冲出来跟我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局,怎么样?还挺刺激的吧?好啦……逗你的,别那么当真”,哪怕接下来使劲儿笑话我做人太实诚都行。
可林蔚毫不避让的神色让我清楚地知道,我刚刚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我要接受的,是一个再残酷不过的,血淋淋的现实。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你,从小佑安身边就只有我,那么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林蔚徐徐说道,带着怅惘的口吻,“小的时候我一直这样坚信,如果没有你,毕然,那就会是我。可是终于等到佑安回来了,我才明白,我一直都想错了。他对你的感情,坚定到让我几乎觉得,哪怕你没有像个受害者一样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往后的十几年当中,他也会遇到你,然后毫不犹豫,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地爱上你。”
“这真可笑,”林蔚忽然红了眼眶,“就好像命中注定一样,他爱你,你却不爱他。哪怕有一千一万种版本,也都是同样的结局。”
我轻咳了一声,想打断这样的谈话,转而问她,“所以说,相比而言,我们的友谊……”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我们的友谊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是吗?”
“友谊?”林蔚肆无忌惮地笑了几声,“佑安不在的日子里,我真以为咱们可以相安无事地一直要好下去。”
言外之意,许佑安回来了,那点可怜的友谊也就荡然无存。
我以为这一瞬间我会哭,可是有什么东西在干涩的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掉下来。我抓起面前的酒杯,把酒喝个精光,转头对林蔚说,“你话也说完了,我要走了。”
出门的时候我撞见了许佑安,他正倚在门外,深沉地望着远方不知思索着什么,看见我略微有些动容,好像要和我说话。
我没理会他,径自走到马路边上打车。
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我刚要拉开车门,忽然被身后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带得一个踉跄,转身是许佑安略显急躁,带着微薄酒气的怀抱。
他说,“我以为你们想好好谈谈。”
我有些负气地想推开他,“谈谈?你还嫌我今天受刺激不够多是不是?”
许佑安不由我分说,拉着我的手往回走。我用尽全力挣脱,奈何喝了很多酒,有些力不从心。
许佑安一口气将我拖到林蔚面前。她依旧冷冷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空荡荡的隔间。
这么多年的友情走投无路,这样真的值得吗?许佑安在林蔚面前坐下,然后一手护着我,让我坐到他旁边。他似笑非笑地对林蔚说,“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林蔚受了很大委屈似的,一副难以置信地样子看着许佑安。她紧紧咬着嘴唇,大眼睛显得楚楚可怜。
许佑安斜了斜眼睛,打量我,然后拿起手机,摁了几下,忽然一挑眉,“要不,坐下来大家一起说?”
这时候我刚刚喝进肚子里的酒一齐往上涌,脑袋有些不听使唤。
我听见许佑安又开口说了些什么,恍惚间只看到他嘴唇张翕的弧度,然后越来越模糊,最终在一片失焦的空白当中,我人事不省地……倒下了。
挣扎着把脑袋从桌子上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稍微清醒点以后,发现自己还是在那间居酒屋里,许佑安和林蔚也在。
这不是梦,我分明看见陶雨和许少清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
陶雨的脸色很难看,抽空看了我一眼,继而又略带愠怒地瞪着面前的餐具一言不发。我想搞清楚这都是怎么回事,刚一转头就听见许佑安凑近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不舒服的话我先送你回家。”
我整个人还陷在天地初开的混沌里,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回家……”
许佑安轻轻点头,没说什么,重新坐正了身子。
我略微抬起头,将在座的四个人扫视一遍。除了许佑安以外,大家都很沉默,好像整间屋子里只认识自己面前的那套餐具。我偷偷在桌子底下拽了许佑安一把,小心翼翼地用唇语问他,“什么情况这是?”
我清醒多了,头也没有刚刚那么疼了。
许佑安听了我的话,有些刻意地放大音量,故作冷漠地说得每个人都听得到,“很多问题,还是当面解决比较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对面的三个人依旧低着头不肯说话。有一瞬间我甚至有种错觉,许佑安在我们四个人面前称王称霸的日子又回来了,从小就是这样,他拿着一根小木棍,站在石头上,像个国王。我们对于他的命令,只有服从的份,没有抗议的份。
阔别多年,我也再次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摆出一副谄媚的嘴脸说道,“好啊,听你的。”
我在这边演得起劲,可是对面的林蔚并不买账。
她婀娜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一旁的皮包,看了许佑安一眼,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先走了。”
她刚要转身,一直在旁边一语不发的陶雨背后装了弹簧一样,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拽住林蔚的胳膊。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林蔚眼中一闪而过的厌烦,胳膊用力挣了挣,但陶雨捏得太紧,最终还是没有挣脱。
陶雨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林蔚,说了一句,“你不用走,我走。”
我的神智刚恢复正常人偏下的水准,就眼见他们这一出“你争我抢,几欲先走”的戏码,有点忧心忡忡,于是朝着他们俩的方向大喝一声,“你们能不能坐下,有话好好说。”
我摆出一副很受伤地神情望着陶雨,“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坐下说话,行吗?”
陶雨恨恨地吐了口气,坐回椅子上。尽管如此,林蔚坐下的时候,他还不忘顺手帮她把不小心掉在椅子上的餐巾拿开。
我觉得我明白陶雨,他恨自己,因为他是那么喜欢林蔚。
原本亲密的五个人,之所以无间,是因为我们排成了首尾相邻又紧紧咬合的食物链,因为谁都不愿意松口,所以被联系在一起。一旦有一个人放弃不玩了,就变成一条各自朝着前方互不依存的直线。
我只觉得,这一认知对我来说,有些太残酷了。
就在我唏嘘不已的空当,陶雨吸了吸鼻子,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烧酒瓶子就往自己嘴里灌。林蔚没拦着他,压根连看都没看他。
许少清也格外沉默,我想面对如今这种境地,恐怕是我们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我只是不明白,从前那么要好的我们,一起分享过无数晨曦黄昏的旧友,我的童年是他们,我的青春也曾是他们,如今无话而坐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留恋,甚至想要回到小时候,回到很多东西还能够改变的时候,再努力重新来过。
我陪着陶雨又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在这个过程当中忍不住又悲从中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桌子上。没多久许少清就开始加入我们,我有点赌气似的重复着机械化的动作,陶雨悲伤的眼神在我眼前越来越朦胧,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和头顶乖张的发色慢慢晕成一滩光圈,好像在记忆深处已经略有些发白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许佑安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了,敛了敛神色对我说,“然然,够了。”
他好像很累似的,轻轻从我手里接过酒杯,将酒搁在一边。
这时候陶雨突然站起来,打了几个晃,好不容易才站稳,翻手将杯子摔在餐厅隔间的墙壁上,伸出食指在空中挥啊挥的,最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喝醉了,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他说,“从这里走出去以后,从此咱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悲壮来形容。
记得上一次我们凑在一起还是许佑安刚回来的时候,在C大那间名叫“天涯海角”的餐厅。那之后明明早已分崩离析的五个人,还故作热络地一起去香山,好像谁都不戳破,就可以各怀心事地继续儿时过家家的游戏。
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再凑在一起的时候,就真的天涯海角了。
我扭头将视线落在许佑安身上,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所有人都听他的,如果他说不,那我们是不是还能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再重新聚在一起,哪怕我们中间的距离已经相去甚远。
可是许佑安什么都没说,而是起身走出去结账。
我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林蔚的声音就飘进我的耳朵里,很轻,但是语气却执拗。
“一言为定。”她说。
陶雨依旧站在那里,我想他也听见林蔚说的。
因为下一秒,他的胳膊重重地落在桌子上,将餐具扫到了地上。
慌乱的破碎声中,我有些难捱地闭上眼睛,我知道,终于是时候,我们的联袂出演,经过漫长的喜悲之后,要打上大大的字幕:
“游戏结束”。
出了门我就冲到餐厅门口的树下吐得昏天暗地。
我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没心没肺,直到吐得肝胆俱裂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从来都是活得那么有人性。
就在我差一点眼一闭撒手人寰的时候,忽然听见许佑安急促的呼吸声落在我耳边,还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像是干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很识趣地将浑身全部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一只手扶着无辜的树干,继续发泄似的呕吐。
隐约间我听见林蔚在我身后对许佑安说,“你照顾好她吧……我……我走了。”
我看不见许佑安的表情,不知道他对林蔚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感觉稍微好过点的时候,身边就剩下许佑安一个人。
我吃力地抬起头来,脸上泪水与口水纵横,我猛地将他推开,朝许佑安嚷,“你滚!滚!”
许佑安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很快重新找到重心,还不忘伸出手来将用力过猛而向后仰下去的我给拉了回来。
我就势蹲下,抹了一把脸,将眼泪鼻涕全蹭在自己的袖子上。我不是难为情,只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许佑安的气息却再次压下来,我不由分说抽出手来把他推开,“说了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啊你。”
我不再理会许佑安,而是吃力地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眼泪落在屏幕上,我颤抖地在键盘上拼命地摁,直到屏幕上斑驳着出现了“苏铭”的名字。
然后我就开始疯狂地给苏铭打电话。
每一通都是同样没有情绪的声音重复着“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打到最后我已经忘记自己最一开始其实是想听听苏铭的声音,然后声泪俱下地跟他诉诉苦,只是不停地摁着重播键,好像这样就可以累死那个没有人类情感的女声。
就在我打得浑然忘我的时候,手机忽然被什么人抢去了。我愤怒地抬头,原来许佑安还没走。他操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既无奈又生气,还没等我有所反应,许佑安伸出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急急地说,“回家!”
我发疯一般地摇头,“不回家!我不回家!许佑安你把手机还给我。”
许佑安完全不为我所动,他把我的手机举得老高,我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他不会接你电话,你先回家,听话!”许佑安语气不善,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揪着他的衣领试图抢回自己的手机。
只听“啪”的一声,上一秒还在许佑安手里的我可怜的手机,下一秒已经在我身后的马路上四分五裂了。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愣在原地。
“回家。”许佑安没有错过我发怔的短暂空当,抓起我的手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到马路上。
我卯足浑身力气,照准他的胳膊就咬下去,趁着许佑安吃痛,扭着身子挣脱他的钳制。
“你大爷的许佑安,你还我手机!”
按照从前许佑安的个性,他一定会跳起脚来用武力将我打击得服服帖帖的,我也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只是软下声音来,上前一步,轻轻揽过我,像哄闺女一样,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哄我,“然然,听话,你先回家,明天我就买一个新的送给你。”
许佑安忽然这么不按理出牌,搞得我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我不是非要朝他发脾气,只是一想到刚刚陶雨和林蔚说再也不见时的决绝,忍不住就将全部的过错全都归结到许佑安一个人身上。
我觉得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这时候我终于有点明白我妈的心情了。
我将头埋在许佑安怀里,一不小心又哭了出来,“你说这是为什么啊……”我抽噎着说,“怎么好好的我爸妈突然离婚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说翻脸就翻脸,连苏铭也不理我了!我做错什么了啊我,我招谁惹谁了啊!”
我越说越委屈,我不就是平时活得无法无天一点儿,不尊老爱幼一点儿么,好歹我身上还具备了拾金不昧的优秀品格,而且平时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也会给老幼病残孕让座,老天为什么就要这么虐待我呢。
我揪着许佑安的衣服稀里糊涂又说了一大通,直到他轻笑出声,拍拍我的头顶说,“别忘了,你还有我。”
我忽然噤声,一瞬间世界很安静,我听见我和许佑安彼此的心跳隔着衣料起伏,我把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嘴边的微笑。
“你?”我不屑地咂巴咂巴嘴,“你就算了吧,你也没好到哪去。”
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对我非打即骂,动不动还玩儿失踪,你跟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许佑安笑得更放肆了,他的眼睛在阳光下被分割成无数小的碎片,亮晶晶的。
过了一会,他又严肃起来,低下头很认真地捧起我的脸说,“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我们俩离得很近,我听见许佑安继续说道,“然然,一会回家记得刷牙。”
我不满:“……谁说我要回家了?”
许佑安没理会我,“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去接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