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将孟楚清仔细打量,惊讶地道:“五娘子怎地病了?”
孟楚清勉力一笑,哑着嗓子道:“劳二舅母关心,不过是头疼罢了。”
她越轻描淡写,马氏越不相信,转头问浦氏:“病了几天了?可曾请郎中?”
“怎么没请!”浦氏才为这个挨了孟振业的骂,很是窝火,“脉也诊了,药也吃了,五六天还不见好!”
五六天了还不见好,又是个头疼的症候,这只怕不是一般的小病罢?马氏看向孟楚清的眼光,就开始复杂起来。
孟楚清只作不知,行完礼,便随两个姊姊去了右边,同孟楚溪相互见礼,然后按着年序落座。
马氏犹自抑郁,忿忿不地与浦氏道:“我就说你们家的这几个小娘子,太过娇气,一个崴了脚,数十天还要人扶;一个一病五六天,还不见好!”
浦氏反正是不想把孟楚清嫁给马氏,病就病去罢,无甚妨碍;但孟楚涵,她今儿可是花了大力气装扮的,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她竟跛着脚出来,这怎能叫人不恨?浦氏的目光,刀子一般朝右边看来,直射孟楚涵,仿佛要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似的。
孟楚涵今日只求不被马氏看上,其他的全然顾不上,因而虽然有些怕,但还是不改初衷,誓要将崴脚演到底。
坐在旁边的孟楚洁,却是后悔得要死,她为了掩饰首饰不全,而穿了出挑的衣裳也就罢了,那是没办法,但怎么就没想起来也装个崴脚呢,这下倒好,孟楚清病着,孟楚涵脚跛着,马氏还不得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身上?哎呀,真是蠢透了!
孟楚清冷眼旁观,暗自庆幸,幸亏她当初保住了家什,手中有钱,使得浦氏不甘心将她嫁给马氏;又亏得今日的病装得像,骗过了马氏。只盼其从此想着她的病,不再惦记着她才好。
一时小丫鬟上过茶水点心,戏头捧个红漆盘子,送上戏折子来。肖氏便道浦氏今日是寿星,请她先点。浦氏自来孟家,也很听了几出戏,便不客气地接过来,道:“别又是南戏才好,我们北边人,听不惯。”
肖氏笑道:“他们这个戏班子,最是与众不同的,既演杂剧,又唱南戏。”
浦氏奇道:“这怎么个演法?”
肖氏笑道:“且看便知。”因见浦氏只将戏折子拿在手里,却并不翻开,才忽然想起她并不识字,忙道:“今日你做寿,不如就先点个‘王母蟠桃会’。”
浦氏连连摇头:“又是南戏!”
肖氏便看戏头一看,戏头忙道:“前面有艳段,只是中间的正杂换作了南戏而已。”
浦氏这才露出感兴趣的样子来,道:“倒也新鲜,且演来瞧瞧。”
戏头领命,躬身退下,一时台上锣鼓大响,末泥、引戏、副净、副末、装孤依次出场,先演了一段日常熟事,插科打诨,滑稽可笑。
艳段过后,却是又有戏子扮了群仙和王母出来,演了个群仙庆寿蟠桃会。浦氏本不耐烦听这个,但忽然听见那扮王母的戏子唱:“索居仙洞僻,与无心去来白云为侣。清兴逸幽闲自得仙机。闻知,今日是孟家二太太生辰,来庆贺略伸微意。”她就立时高兴起来,拉了肖氏的手,说要赏。
首场戏就讨了浦氏的欢心,肖氏比她更加欢喜,忙忙叫人拿了铜钱来,朝台上撒去。
浦氏听见那铜钱叮咚作响,笑容愈盛。旁边坐着的唐氏和马氏,脸色却黑似锅底,俱在心里嘀咕,有钱宁愿赏戏子,却不肯接济娘家几分,真真是可恶。
她们哪知浦氏所想,在浦氏看来,这钱是肖氏的,赏了,是她的脸面,不赏,她甚么也捞不着,所以,不赏白不赏。而接济娘家,她有甚么好处?有浦家对孟家的恩情在,就足够她在夫家立稳脚跟了,根本犯不着去补贴他们。以她嫁过一遭的经验看,凡是钱财,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放心,甚么爹娘,甚么哥嫂,统统都不如自己可靠。
开场戏演完,有说笑声自前院愈传愈近,众人抬头去看,原来是前头的男人们等不得,已然开席,遂端了酒来祝寿。浦大当先而至,隔着老远,便向众人打招呼,高声地道:“大太太,二太太,我们又来打秋风了!”
众人皆惊,孟楚清满头黑线,孟楚洁伏在椅子上,吃吃地笑。一时其他人明白过来,也都撑不住笑了。浦大不明所以,犹自发问:“你们笑甚?”
唐氏虽说也不大明白,但却会瞧众人脸色,猜想这打秋风,应该不是甚么好话,当即就黑了脸,起身去揪浦大的耳朵,骂他丢人现眼。
浦岩眼光朝右排一扫,迅速落到笑得最欢的孟楚洁身上,问道:“怎么几位表姐表妹都是穿金戴银,惟有四妹妹钗环最少?”说着,转头笑向孟振业:“莫非是姑父偏心?”
这混小子,报复来得竟这样快!孟楚清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朝旁边看去,只见孟楚洁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深埋着头,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想必正在心里痛骂浦岩。
孟楚清暗叹一口气,所谓前因后果,若非孟楚洁先前戏弄了浦大,害得他今日当众出丑,又何至于招来此祸。此时这么多人在,孟振业又要忙着招呼客人,若非经浦岩提醒,未必就能发现她的异状的。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孟楚洁身上,孟振业自然也不例外。他朝孟楚洁身上打量片刻,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她全身上下,居然只有三件首饰,而且还全是孟楚清的。怎么回事?她的首饰哪里去了?
孟振业马上又把目光投向了浦氏,以示询问。
甚么破事儿都找她!浦氏不满地撇了撇嘴,道:“首饰她自己当掉换了田,可怨不着我。”
甚么?!孟楚洁拿公中的首饰去当,然后换作了自己的私田?这事情的性质,可就严重了,当家的肖氏知道不知道?孟振业极力克制住当场去问肖氏的冲动,勉强露出笑脸,先替孟楚洁掩饰:“首饰是死物,田中却有出产,换了田好。”
浦家人不明就里,自是也认为田产比首饰好,纷纷点头称是。孟楚洁暂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发现马氏望向她的目光,愈发显得热切了,这登时又让她懊恼起来。
孟楚清看向浦岩,见他脸色有惊讶神色,想来他也没料到孟楚洁的首饰是拿去换了田罢。
肖氏本是想寻个机会,自己戳穿此事的,没想到竟被浦岩误打误撞给点出来了,倒省了不少事。她还指望着孟振业出面,将这亏空填上,于是便站起来笑着拿浦氏说话,带离了话题。
众人便抛开这段小插曲,涌至浦氏面前,挨个敬酒。浦氏好酒量,今日又高兴,来者不拒,敬酒的,被敬的,都喝了个畅快。
敬完酒,男人们重回前院,女人们也各自回座。马氏见浦大牛今日很守规矩,没有胡闹,很是满意,自觉离娶孟家二房的有钱闺女又近了一步。
适才饮了好几盅酒,浦氏腹内烧得慌,遂与肖氏商量:“再听一出戏,咱们也开席罢?”
肖氏自无异议,唤了戏头来,重新递上戏折子。
这次便让唐氏,唐氏却笑道:“我们哪里会点甚么戏,还是大太太代劳罢。”再让马氏,也是一样说辞,肖氏便谦虚几句,翻开戏折子,点了一出朱文太平钱。
同先前一样,还是五角儿出来插科打诨,引得众人都笑了一回,才正式开唱。孟楚清挺爱戏文故事,但在没有唱词对照的情况下,怎么也听不懂那唱腔,如坠云雾之中,好不无聊。
这时台上唱道:“绣箧儿,绣牡丹,是奴亲针线,平日珍藏十分爱怜。逢君后更无物表奴奴心坚,中间有二百个太平钱,一齐都赠贤。”
孟楚洁便叹道:“这一粒金真真是好胆识,亏我自诩胆大,却浑然不如她。”
能让孟楚洁感叹一声的戏文,还真是少有,能让她真心佩服的人,更是稀罕,孟楚清心中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三姐,这出戏,究竟讲的是甚么?”
孟楚洁笑话她道:“你是我们姊妹中最有学问的一个,却偏偏听不懂戏文!”
听不懂就听不懂,孟楚清没那么强烈的自尊心,只是一个劲儿地央她讲。孟楚洁敌不过,便站起来,同孟楚涵换了个位置,坐到孟楚清旁边,将这出故事,与她讲了一遍。
原来这“朱文太平钱”,说的便是个名叫朱文的人,西京人氏,年方二十,父母双亡,孤身无依,一日到东京投亲不遇,夜宿王行首店中。
而王行首有一养女,名一粒金,因家贫,从小卖与王行首,年已十九。王行首夫妇逼一粒金卖唱,一粒金不从,王行首夫妇便常加以打骂。一粒金心里盘算找一个合适的人嫁给他,好跳出这个火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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